Road to Mandalay

早跟Y說好的,五月份我們一起去緬甸玩。

最初單純是因為舊都城蒲甘的召喚——照片中,無數佛塔灑落在一望無際的平原,夕陽下泛著紅光, 像一束束默然焚燒的焰火。點燃者十一世紀的傳奇國王阿奴律陀,武功卓著,討伐真臘、勃固、南詔,滅直通王國,與撣邦各族結盟,在他治下,伊洛瓦底山谷的小國蒲甘迅速成為區域霸主,足以與高棉帝國分庭抗禮。阿奴律陀在宗教文化方面也多有建樹,最為人熟知的影響是引進上座部佛教,且下令修建多座佛塔;自他起始,蒲甘歷代國王共修建佛塔、寺廟上萬座,至今遺留下來的兩千多座古建築,就是封存了千年以前鼎盛國力的化石。

我興致勃勃地計劃著,打算先跳過仰光,從曼谷飛曼德勒,然後乘船沿伊洛瓦底江開往蒲甘,船程十小時,天未亮便得摸黑上船,吃過下午茶才到目的地。蒲甘是蠻橫的誘惑,而曼德勒,緬甸最後一座王都,卻是一個謎,進入過它的人眾說紛紜,各自的印象碎片拼不成連貫的整體。「那大蒜香料的味道 /那棕櫚樹尖的陽光,那塔頂的風鈴聲,/啊,曼德勒之路」——吉卜林實際上不曾踏足曼德勒,他筆下的《曼德勒之路》,指的是伊洛瓦底江,過去緬甸的交通命脈。歐威爾倒是曾居於曼德勒:完成學業後,他選擇到外祖母所在的英屬緬甸工作,在英國上船,經蘇彝士運河和錫蘭抵達仰光,再轉乘小船北上曼德勒的警察學校受訓。他眼中的曼德勒「塵土飛揚,令人難以忍受的熱,據說這裡所產的五樣東西都以P開頭,即塔(pagoda)、賤民(pariah)、豬(pig)、牧師(priest)、妓女(prostitute)。」一百年後的曼德勒,不再由英國人作主,據說如今已經高度中國化,中國移民源源不絕,市中心的房價只有中國人能負擔,他們經商致富後往往把子女送到不說緬語的英文學校。華僑慣稱曼德勒為「瓦城」,也就是趙德胤《再見瓦城》中那個不曾出現的地方、女主角不惜代價試圖擺脫的故鄉。一些人的應許之地,同時是一些人不堪回首的悲哀原鄉。

後來終究是沒有去成。計劃時沒能預料到我們將長期閉鎖在島上,更沒想到再次聽到曼德勒是因為如此不堪的原因。催淚彈、水炮、橡膠子彈、彈弓、真槍實彈,血、破碎的頭顱骨、死亡。一個醫生說,曼德勒已儼然是戰區。此處不同仰光,沒有聯合國辦事處,沒有領事館,也沒有太多外國記者,發號司令者因此沒有什麼需要忌憚。瞄準,發射,再多的身體倒下也無所謂。畢竟國家的旗幟有時需要血的祭祀。

那些優渥的中國移民將如何選擇?聊天房裡有講廣東話的男人說,梗係諗過走,點會唔諗,但屋企點樣,部車點樣,公司同廠房點樣?現在還有辦法離開,一旦出去卻不一定能夠回來,可能意味著生活連根拔起,又可能半生的努力付之東流。要條命定要財產?各地情況不同,就算畫面相似,很多事情難以直接比較。但是抉擇時刻,兩難情境,裡頭的艱難與無奈,大家都心照。

又一年的五月很快要來。再過幾個月,或許機場又要熱鬧起來,只是通往曼德勒與緬甸之路已然關閉,重開之日還未可期。

關於一些媚俗風景

像我們這些個性不佳的人,向來習慣自命不凡,生活的樂趣之一就是瞧不起人。儘管被訓練得臉部隨時能掛上禮貌微笑,心底還是時常暗暗想,嘖,這個世界真是充斥著媚俗之物哪。而生於這個世代,有什麼比打卡、KOL、以及IG美學更完美地表現「媚俗」這個詞呢?那些美侖美奐而千篇一律的身體、姿勢、表情、妝扮、構圖、裝飾、擺盤… 還有精心選取的濾鏡,空洞而無意義的正能量文字,看了真是白眼反到摳不回來。

也因此,每次旅行的時候,對於那些照片中看來很「歲月靜好」的風景,總是立刻起疑心、本能地抗拒。去年去網走,僅逗留短短兩天,更是沒理由為了打卡而到處跑來跑去拍美照。那次特地坐六小時火車橫越北海道,是為看隆冬之中鋪滿流冰的鄂霍次克海(運氣好的話還能看到躺在冰上日光浴的海豹!),另外也想看的就是曾以關重犯聞名的網走監獄(包括西南戰爭後被明治政府逮捕和流放的政治犯)。除此之外,就想在網走到處走走,感受當地人的生活風貌,也可以多享受一下花重金訂的溫泉旅館。

很遺憾,實際上身處網走才發現,「閒逛」或「蹓躂」都是癡人說夢。首先,所謂下雪,並不是似有還無、柳絮一般的飄雪,而是大顆的雪花夾著狂風撲來,只要一踏足戶外就感到被上帝惡意攻擊,加上在不斷加深的積雪中舉步維艱,雪中漫步的幻想宣告破滅。再來,北國小城,人口確實不多,地方卻並不「小」,除了港口附近的碼頭、巴士總站、市街等,其他的設施、餐室都與彼此維持著禮貌的距離,也有些沿山興建,動輒相隔一小時以上的腳程,在風雪橫飛的狀況下必須倚賴此處市內唯一的公共交通工具:巴士。又因各路線都是每小時一班,而沿街店舖甚少,萬一錯過班次,很可能得在風雪中發呆一小時,所以結論是,這兩天必須按巴士到站時間嚴密規管行程。

到埗第一天馬上參觀了網走監獄,第二天一早坐船遊過心心念念的鄂霍次克海、在晨光中感受北冰洋捎來的寒風,心滿意足,然而從早上十點半開始就無事可做,便計劃去市外近機場的景點「童話之丘」,以及介紹鄂霍次克海地理與生態的流冰館,兩者算是順路 。開往機場的巴士過午才開出,時間充裕,我便去旅遊網站介紹的古早味日式咖啡室閒坐一下;也不能說是特意選人氣店,而是路上根本沒有任何咖啡店或餐室。咖啡室的暖爐烘焙著客人結冰的靴子,各種擺設——座鐘、掛鐘、木書桌、大提琴——溫馨而雅緻,還附送像從日劇直接走出來的媽媽型老闆娘。巴士站距此才三數分鐘腳程,我便很愜意的享受這珈啡時光,到中午施施然結帳離開,然而來到Google Maps標註的地點,卻不見巴士站牌的蹤影。這下完蛋了,難道是從巴士總站開出?巴士站在五百米外而我有三分鐘。唯有一路奪命狂奔(在這裡沒見過趕時間的人,希望沒有嚇到當地人),從遠處看見我的巴士準備進站了,覺得應該沒戲,但還是搏盡無悔,瘋婦一樣奔往車站,鼻腔胸腔都快被冷空氣凍傷,竟又想起《風河谷謀殺案》中那個因為在雪中跑太快而瓜老襯的倒楣角色——結果一拐彎,巴士還在,差幾秒才開出,不禁感嘆好運,既趕上巴士又撿回一條小命。總之,就為了那個網站介紹的、說不定很俗氣的打卡點,我懷著必死的決心,才終於趕上這一班巴士,還真是諷刺。

照片中的「童話之丘」,是圓圓的山坡頂上遺世而立的七棵樹,確實如童書插畫一般別緻,我想像是離公路有點距離的地方,可能還得從車站走一段路才到。巴士到站後一看,卻沒有任何標示,公路兩旁只有雪和樹,遠處似乎分散著一些小屋或倉庫。正納悶著四處張望,結果照片中的風景原來就在馬路對面,而且,那七棵樹一點也不遺世,最左側那棵不遠處就有幢紅頂小屋,以及第八第九棵樹——「童話之丘」原來牢牢鑲嵌在庸常人間。樹木位處的山坡也是田野,有明確標示不准內進,所以是只能從特定角度遠觀的風景。來到這個位置的人,當然都是看過介紹、為了心目中的童話境而來,所有人的視界都被預先設定好,想必來到就比對他人拍的照片,找一樣的角度,排除一切雜蕪,親手拍攝一次那純淨風景,好誘騙下一批呆子特地跑過來繼續拍一式一樣的照片。

反正我既無別事可做,也喜歡包覆著田野那大片渾厚光潔的新雪,倒不介意當一回呆子;只是想到無數人在此地重複著機械性的拍照動作、機械性地感動,不免覺得有點詭異。

經過童話之丘一役,我對於另一個打卡景點「北浜駅」疑心更重了。此處是北海道釧網本線的一個毫不起眼的車站,小到連站務員都沒有,原來的站務室則改裝成咖啡室;而它之所以在華語圈中聞名,是因為《非誠勿擾》曾於此取景——最後一點令它顯得特別可疑,很可能根本就是專為網紅而設的惡俗景色。問題是,我在童話之丘後的目的地「鄂霍次克流冰館」規模極小,無法消磨太多時間。我盡可能放慢腳步,對著螢光色的流冰天使發呆(那是一種只生存於北冰洋與南冰洋的深海生物,又名裸海蝶,在小小的半透明身體上長著一雙更小的「翅膀」,就像蝴蝶或天使一樣),進入放滿真正流冰的體驗室、在那據說-18度的房間試圖將濕毛巾甩成冰棒(但失敗),甚至還跑到天台的瞭望台看了個夠本,再到入口附近的精品店仔細查看各種紀念品,最後還吃了鹽味軟雪糕,這才花了一小時左右。下午四點不到便坐車回鎮上,沿路細看巴士跟火車的時刻表,這才發現這一班巴士可以完美接上往北濱的火車——16:35抵達北濱,17:00回程,十五分鐘左右的車程,剛好又能接上17:30回旅館的巴士。

遂覺得這就是所謂命運的召喚,也就唯有俯首聽命。在網走車站,火車還有五分鐘左右才開出,月台迎向這一天的魔法時光,夕陽靜靜鋪在積雪上,拉出的柱影宛如日晷,金屬的列車車身則鍍上一重聖光;我和另外一些乘客忍不住來回走動,從不同角度拍下這珍脆時刻。這一段的釧網本線緊靠著鄂霍次克海行駛,早上印進眼裡的流冰景象又回到眼前——明明同樣是流冰,卻是截然不同的風景,收起今早幾乎是過份的明亮燦艷,如今只漾出曖曖微光,有種素淡的遲暮的溫厚,餘暉中的遠山則泛著紅暈,是讓人得到大安慰的風景。那一刻我覺得,這條路線的列車駕駛員真是世上最幸運的人了,每天都沐浴在這風景中,肯定也是浸透了靈氣的——當然這也不過是亞熱帶人的幻想。說不定車長早就厭倦了在冰天雪地中生活,只是苦無勇氣移居到溫暖的地方。

在北濱駅下車的人幾乎全跟我一樣,甫下車便拼命拍照。車站老舊而鐵軌外就是冰海,不過有圍欄擋著,無法接近;站旁有個木製瞭望台,約有三層樓高,可以眺望鄂霍次克海,以及逐秒黯淡下來的天色。正自在高處捨不得下來,忽見不遠處有些人橫越路軌,走向更靠近海岸的地方,便去看看,原來真可以走到海邊,甚至能伸手撫摸浮冰。可是此時回程的火車還有幾分鐘就要進站,一旦平交道的欄杆降下,便無法走回車站;掙扎幾秒,終究還是沒走到海邊,回到月台卻意外拍到火車在最後的殘陽中進站的光景。這情境像某種隱喻,關於生命中許許多多的求而不得,亦關於那或許同樣多的無來由的賞賜。

也就不得不承認,自己心裡也藏著濫俗的板塊。也許我跟所有我瞧不起的大俗人,喜歡著一樣的風景。而我的iPhone,卻似乎比我高潔得多,更厭惡媚俗:它在我回港後不久便宣告徹底壞掉,試圖整修也無法復原資料,在我還未來得及打卡的時候,便將我拍下的所有爛俗照片都刪除一空。在雪天吃過的美味湯咖喱、火車上看到的雪景、正值燈節的小樽運河、札幌的雪祭、開拓之村、円山動物園,那些我喜歡的地方,都將隨時間過去,失卻愈來愈多的細節,連那虛假的童話之丘風景我也覺得非常可惜。卻又因為不甘心,我總是頻繁想起那一次旅程,又時常重看僅餘的十來張照片(因曾傳給親友而被拯救下來);反而是沒遺失過的幾千幾萬張別的照片失寵於硬碟迷宮中,也不知何時才會再次被臨幸。

「記憶體所存之物並不等同記憶,過度記錄與過度儲存不也是俗氣又無意義的舉動嗎?」要是剖開我那部憤世嫉俗的iPhone,說不定會聽到這樣的心音;而我卻每天繼續過度拍照與過度分享的生活,大概今後還是會一邊瞧不起人,一邊裝著看不見自己血肉裡的媚俗吧。

火車的誘惑

我是火車旅行的愛好者。今年初,我心血來潮想要去看鄂霍次克海,決定跑北海道東部的網走一趟。因為是從台灣出發,所以可以選擇飛同樣在東部的釧路機場;要是飛西部的新千歲,就得從札幌乘坐六至七小時的火車過去,而且一天只有清晨和下午兩班車,其實很不方便。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決定要從札幌過去,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實在無法抗拒那七小時的火車行程。出發當天我五點多就自動醒過來,收好行李、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然後鼓起勇氣步出酒店。外面天還未亮,尚在下雪,走路去火車站正常只要十五分鐘,但拖著行李走在雪中,時間就變雙倍。幸好提早出門,到站買好便當(日本火車旅行的一大重點)、上車安頓好,還有十分鐘才開車,甚感自豪。火車在七點前準時開出,窗外是一片延綿的白,只是很快由城景切換成鄉郊,我吃過便當,就在車身的晃動中開始昏睡。偶爾轉醒,窗外始終是漫漫雪景,後來接近網走時,倒是出現了一條沒有結冰的河川,有成群白天鵝在游泳。急行的火車揚起雪粉;在暖和的空間隔着窗看雪,真是令人感到非常幸福。

可是如今已經無法計劃下一趟火車旅行了。現在全世界沒有幾個地方的人可以自由地跨境移動,但我有時會突然羨慕起住在台灣和日本的朋友,覺得他們即使留在國內都有好多地方可以去玩,還可以隨時搭上火車,透過那搖搖晃晃的景框看一些不熟悉的風景。

以前香港也有火車,那是迥異於地鐵的生物,提起「火車」就是會有種郊遊感。自從兩鐵合併,政府、學校、媒體一夜之間就改了用字,果斷地抹去兩鐵之間的差異,於是火車就跟地鐵一起,褪變成沒有溫度的「港鐵」,只有很少數的不合時宜者,始終冥頑不靈,到了現在還在提著火車,不用說自是遭港鐵的時代拋棄。

小時候,我們家住的地區既沒有地鐵、也沒有火車,所以我對鐵路實在說不上有什麼情意結。兒時對火車最深刻的印象,反而是1993年的九鐵鬧鬼廣告中那個嘴角帶血的女孩,想必當年是哄動得連小學生都在議論紛紛吧。在火車駛出獅子山時還能看見望夫石的年頭,我們偶爾也會坐火車入新界,但我家不太會郊遊,也沒有親戚住在新界東部,實在想不起入新界是為了什麼。除了媽媽說的望夫石故事,火車旅程根本沒有留下什麼深刻印象。

有一段時間,火車對我來說不過是一種普通的交通工具。在英國西南小鎮上學的兩年,一到休假就急不及待往倫敦跑,最初都是火車來回,但英國的火車票即使算上學生折扣也絕不便宜,後來就改搭稍為慢一點卻也便宜一截的大巴。可是,大巴的感覺總是比火車侷促得多,座位似乎更擠,部份附帶廁所的長途巴士還有臭味。如果不用顧慮價錢的話,選一百次我都會選搭火車——可能是這段時期「頻繁地無法搭火車」的經驗,令火車變成「優渥」與「舒適地移動」的代名詞,便植下了欲望的根。

後來有一年,我先後讀到《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和英國旅行社的西伯利亞火車旅行團小冊子,兩個文本在我腦中奇異地二合為一,我所想像的世界盡頭,就是那片無垠的雪白的西伯利亞大陸。此後就一直幻想著要坐上西伯利亞列車,從莫斯科出發,一路橫越歐亞大陸去到海參崴,但可惜快二十年了,始終未能成事;倒是我在二十幾歲時的一位建築師室友,決定返港發展時正是這樣走陸路回去,只差沒去海參崴,而是以北京為終站再回港。

或許火車的誘惑也關乎一些對歷史的浪漫想像。唸十九世紀末的法國史,看莫內的畫,讀左拉的小說,很容易被他們對鐵路的情緒感染——那頭迅速擴張勢力的怪物正急速改變著都市與鄉村的景觀,時空從此被高度壓縮,其帶來的改變不論好懷將永不可逆,因此他們也有畏懼,也有好奇,或許也有迷戀。那個年頭的大車站,長年蒸汽氤氳,火車頭噴湧出一蓬蓬白氣,張狂地衝撞現代化的鋼筋結構。總是記得1997年電影版本的《安娜・卡列尼娜》(港譯《愛比戀更冷》),男主角就是在車站的煙霧之間初見蘇菲瑪素瑰麗的容顏——事實上整部小說就鑲嵌在兩個火車站場景之間,頭一個預示女主角的悲劇,後一個完成無可抵抗的宿命。但更宿命性的可能是,托爾斯泰本人竟然也是死於火車站。1910年,年屆82歲的他被妻子激怒後離家出走。他先去了兩所修道院,三天後上了一列駛向頓河畔羅斯托夫的火車,卻在此時開始生病,不得不下車住進站長的家。一星期後,他死在那個藉藉無名的鄉下車站,因為已被東正教逐出教會,並沒有臨終祝禱,而是匆匆在隔天下葬。一代大文豪這樣死去,似乎堪稱淒涼,但貴族出身的他其實一直渴望以流浪者之姿離家遊盪,而他在死前一個多星期,總算一償夙願,僅披著身上的一套衣服自我放逐,終於得享自由。說不定,那段最後的火車時光,在落幕前一瞬所瞥見的搖曳風景,才是托爾斯泰漫長人生中的至福片刻。

kamuy-kar-put-ya-mos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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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寫北海道,但心已經飄到更遠的薩哈林島,希望來年能走一趟。

在現今北海道以北、俄羅斯哈巴羅夫斯克邊疆區以東那座島嶼,俄國人稱之為薩哈林島(Sakhalin / Сахали́н),中國人稱之為庫頁島,日本人舊稱樺太。

這三個名字分別來自滿語和阿伊努語:滿語「sahaliyan ula angga hada」意思是黑江嘴頂,「Sahaliyan」是黑的意思。

庫頁島在唐代稱「窟說」,元代稱「骨嵬」,明代稱「苦夷」或「苦兀」,清代稱「庫葉」、「庫野」或「庫頁」,全部發音相近,有說是譯至阿伊努人「kur」和「il」兩個單字,合起來是「吾等人的土地」之意。

阿伊努人本身將這座島命名為「kamuy-kar-put-ya-mosir」,即神在河口創造的島,其中「kar-put」演變成 Karafuto,即日語中的樺太,但是現在日本人似乎也通稱薩哈林/サハリン。

「kamuy-kar-put-ya-mosir」和歐亞大陸之間隔著一個海峽,普遍稱為韃靼海峽,中國古代文獻則稱之為賽哥小海、鯨海,日語稱為間宮海峽,源於一名幕府下級官員間宮林藏的探險。他受命往庫頁島勘查,卻因得知當地情況危險,而在未得幕府准許下擅自跨越韃靼海峽,前往黑龍江岸的外滿洲。他其後提交的手繪圖和踏查記錄《東韃地方紀行》,成為幕府的高度機密。十多年後,一位受僱於長崎的德國醫生西博德偶然得知此事,間宮林藏的事跡和探險記引起他的極大興趣,他卻因此觸犯了日本的國家禁忌,不久遭驅逐出境,後來他在德國地理學會的學術報告會上發佈了間宮林藏的越海探查,將那片窄海稱作「間宮海峽」。村上春樹《發條鳥年代記》中,有一個憶述諾門罕戰爭經歷、曾親睹「剝皮波里斯」暴行的角色,剛好叫間宮中尉。

圖為薩哈林島上的原住民阿伊努人。

失去的阿伊努茅希利,悲哀的阿伊努人

二月份跑了一趟北海道,啟程之前,心心念念都是記憶中那片靜謐雪景,或許是有點期待冰雪可以療癒內部慢性擴散的疲憊?因此我一步出新千歲機場,就在猛罩下來的冰冷空氣中樂呵呵地笑了起來。

從機場入城,沿途整齊排列著禿樹,房屋皆低矮,遠遠看得見山的輪廓,而雪則像天鵝媽媽的羽翼一樣,溫柔包覆這一切。我想起不久前我為失眠症所苦,對於夜復一夜無法進入睡眠的身體束手無策,結果卻是驟來的寒冷天氣拯救了我,那寒天與厚棉胎所恩賜的甘美睡眠,每次想到便升起幸福感。

在亞熱帶人眼裡,有雪的地方都像童話境;村落的平房頂一旦積了雪,瞬間幻化為精靈居所。巴士上,我努力將延綿的雪景全收進眼裡,絲毫沒察覺到巴士正緩緩駛進黑夜。終於注意到天色已昏暗時,我們正途經一個叫月寒的地方,天空飄起若有若無的細雪。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北海道擄獲了。

次日天還未亮,我拉著行李箱,趕往札幌車站搭乘特急鄂霍次克號火車,駛向道東的網走市——說是特急,其實車程也接近六小時。無論是大城市還是窗外掠過的小村落,北海道看來似乎和日本任何一個地方沒大差別,可是這裡和琉球一樣,成為日本屬地、被命名為「北海道」是相當晚近的事。這片北方土地曾是阿伊努人世代生活的地方,他們將這裡和薩哈林島、千島群島等族人居住地統稱為阿伊努茅希利(Aynu-mosir),意為人類居住之地。到底為什麼人類會選擇這種地方定居呢?我參觀舊網走監獄時不禁想。彼此相距甚遠的獨幢建築簡陋、灰暗,在大雪中顯得特別蒼涼。從一間房子走到下一間,雪花撲擊眼臉,鬆軟雪堆深深吮吸著雙腳,每前行一步都是奮鬥。人為何願意年復年的在苦寒之地和自然搏鬥?

近讀韓國史學家金時德《不平靜的半島:海洋與大陸勢力的五百年競逐》一書,才知阿伊努人原來曾生活在日本本州,但因受到和人(即日本民族或大和族)勢力的擠壓才逐漸往北移動,想必是到了阿伊努茅希利才得以遠離紛擾,安居樂業。然而,即使在蝦夷地(和人對北海道的舊稱),某些區域的阿伊努人也被和人當成奴隸使喚,為此他們曾發起幾次大規模抵抗戰爭,例如1669-72年間的沙牟奢允之戰、1789年的庫那西利・美那西之戰(亦稱國後目梨之戰),可是都遭到殘酷鎮壓。在幕府時代,政府已將部份蝦夷土地劃為幕府直轄地,至1868年明治政府奪得政權後,即設立箱館裁判所,將蝦夷地納入新政府統治範圍,翌年更名為「北海道」,並設置開拓使。

隨著北海道誕生,阿伊努人無可避免地進入更多和人的視野,和人也必須創造一套認知方法去處理這些難以理解的異人。1888年,小金井良精和坪井正五郎前往北海道調查,這是日本的人類學田野調查最早的例子之一。小金井的任務是要量度阿伊努人的頭與身體的大小,以及收集他們的骨頭,為此他一方面誘騙阿伊努人做身體測量,另一方面到處挖阿伊努人的墳墓偷骨頭。他後來將這段經歷寫成回憶錄,更明言認為阿伊努人是「頹廢人種」,大概很快就會滅亡。在知識份子與政府的通力合作下,阿伊努人成為和人認知中的低等土人,必須通過通婚與學習被和人同質化;而他們的語言、風俗、信仰、音樂、舞蹈則被烙上「野蠻」的印記,理所當然地步向沒落。

1899年,日本政府制定「北海道舊土人保護法」,美其名曰保護,自動授予阿伊努人日本國籍,但卻禁止狩獵、捕魚、祭祀等傳統行為,甚至禁止他們使用阿伊努語。就在強制同化阿伊努人的同時,殖民者又弔詭地需要一些未開化的地道「土人」,作為帝國勢力日隆的證據。明治政府在十九世紀末派員到歐美考察博覽會,使節團將博覽會定位為振興工業、富國強兵不可或缺的機制;至日俄戰爭時期,相關人士開始積極將歐美萬博的殖民主義展示方式引進到日本國內的博覽會。1903年,日本首度以帝國之姿舉行內國勸業博覽會,前面提及的人類學家坪井正五郎倡議設立「學術人類館」,嘗試移植巴黎萬博的「落後人種」展示,展出阿伊努人、台灣生蕃、琉球人、朝鮮人、支那人、爪哇人等,讓這些「土人」在模仿其住處的展覽場地裝作平常地起居生活。吉見俊哉在《博覽會的政治學》中分析,類似的做法是「利用與未開化的殖民地之間的距離來確認本身的帝國地位」;既強調維新以來之國力強盛,亦向民眾證明教化蠻民之必要。

超過一百年的同化政策成效顯著,來到廿一世紀,在血統與習俗上的阿伊努繼承者為數甚少,能流暢地說母語的,竟然僅有不到十名的遲暮老人,如今阿伊努語已屬極危語言,隨時可能在地球上消失。然而在阿伊努人不懈抗爭下,日本政府自九十年代起開始通過一些振興阿伊努民族文化、承認阿伊努人原住民地位的法案,我在札幌和網走車站都看到阿伊努人雕像,那些穿著民族服裝打獵捕魚的姿態甚為生猛;在新千歲機場有穿阿伊努服飾的人專門表演部族舞蹈,也有在販賣「阿伊努風」紀念品的攤位當值。但無論是雕像抑或表演者,終究是真實阿伊努人的淡影而已;在現實中打獵、造船、殺熊獻祭的阿伊努人,我自然不可能輕易碰到。

今年可謂日本的阿伊努年,日本政府在2019年通過法案,放寬阿伊努人傳統漁業和狩獵的限制,並設立協助阿伊努人觀光及產業發展的補助制度;而湊巧今年一月份剛公佈的新一屆直木獎得獎作、川越宗一的小說《熱源》,正是以樺太(即薩哈林島)為背景,刻劃明治時期經歷被殖民創傷、被逼放棄自身身份的阿伊努人。不僅如此,日本政府更加豪擲二億美元,新建包含國立阿伊努博物館的「民族共生象徵空間」,預計今年四月開館,配合奧運(如果還辦得成),預計參觀人數突破一百萬。百年多前,阿伊努人在博覽會裝飾新崛起的日本帝國,如今奄奄一息之身再被借用來光耀大和民族引以為傲的奧運盛事,這會是阿伊努文化復興的契機嗎?還是所謂對原住民的關懷終究只是為了包裝振興經濟的目標,盛事過後,阿伊努人將再次被排除於一般日本人的視野之外?我不敢樂觀,但還是希望阿伊努人崇敬的熊靈能甦醒過來,庇佑這一命途多舛的部族。

(原刊於虛詞「火宅之人」)

睞睞與沿河:兩個台南展覽

非常時期,藝術比平時更少人理,藝評更加沒人要讀。但沒人讀我還是要寫。寫的過程本身就是意義。

我很厭惡節奏爛、質感差的劣質文字,屬於生理性的厭惡,大概和聽見技安式演唱、指甲刮到紙、或不小心嚼到芫茜的心情差不多。而抗衡惡劣餘味的最佳方法就是寫,以及每天讀好文字。

不是說我自己寫得有多好,但一直以來我確實是把文字當成一門技藝去琢磨的,這一點我可以絲毫不害臊地大聲嚷嚷。許多年前,我讀到谷崎潤一郎的寫作哲學,除了敘事結構、敘述與描寫功夫、行文節奏這類老生常談的東西,他還看重文字的視覺美感,也就是日語中漢字與平假名之間的平衡。他是一個十分變態的寫者,我很喜歡他的小說,也期望自己能效法他的美學執着(雖然我沒有關乎漢字平假名片假名的問題)。

我認為,文字和別的技藝沒有兩樣,同樣需要經年累月的刻苦修煉。一個長年琢磨技藝的匠人,就算再沒有天賦,終究是會進步的,也一樣值得別的匠人的尊重。所以,就繼續寫嘍!散文、評論,什麼都好,抗爭之外,日常仍然繼續,鍛練不能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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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初去了台灣,行程極趕,八天內跑了四個城市,做了六檔訪問,看了十二個展覽。訪問和部份展覽都是為了一個剛開展先導部份的新計劃,超級興奮的,希望很快可以公布。

展覽中有幾個特別推薦的。完結時間各不同,大家要是這段時間去台灣的話可以留意一下啊~ 今天這兩檔都在台南,位置也很便利。

👀 #睞睞 @ #節點
節點是香港、台灣、澳門藝術家共同營運的藝術空間,這種跨地域共營的模式十分有趣,在區域內也不多見。在台南蝸牛巷附近的空間包含展覽空間、駐留空間和工作間,主打年輕藝術家之間的跨地交流和成果展示。

本檔展覽為香港藝術家冼朗兒駐村成果,她在駐台南期間拜訪了蝸牛巷的一對老夫婦,他們在日治時期是少數擁有日本名字的漢人,社會地位比較高。冼朗兒留意到數次訪談時幾乎都是伯伯在談話,婆婆則進進出出,打點家務,家庭中的階序令藝術家好奇,她於是嘗試挖掘女人在那個家中的痕跡:婚照中穿婚紗的背影和飾品展示櫃等成了她繪畫的題材。

我想起藝術家黎肖嫻在錄像作品《居所一二》(2014)中凝視父母的居所,同樣視母親細心排列的小擺設為其個性與美學的體現。廿一世紀,不少女性仍然沉默隱身於家居深處,思想感情都只可在語言以外迂迴表達;藝術家如冼朗兒與黎肖嫻細察那些暗啞幽微處,以不同藝術形式書寫難以言說的陰性經驗。

💦 #沿河 @ #絕對空間
九十後藝術家劉紀彤的首次個展。進門是一條狹長漆黑的隧道,穿越時聽到微弱水聲,再靠後的幽暗空間,地上放著煙蒂、枯葉等殘餘物,牆上投影劉紀彤在下水道拍攝的錄像。下水道是隱沒在城市底下的部份,除了淤塞倒灌的時候,基本上被城市人忽視,但下水道其實是現代城市最關鍵的基礎建設,其陰暗、髒污、盤根錯節也勾起人的無窮想像,尤見於大眾文化中種種育成自下水道的怪物。

藝術家高俊宏在開幕座談中提到劉在台南這座舊都裡行走並考現,錄像裝置突顯下水道的身體性;自然文學學者簡義明則認為影像捕捉了不少日治時代留下的神秘細節,透露台南的多重歷史夾層留下的線索。

離開䤸像裝置,朝出口的光明走去,是一幅藝術家幼時與母親在九州海洋巨蛋留影的照片。海洋巨蛋因虧蝕已經拆卸,最早的水之記憶失去了可依附的場所;照片的孔洞後是人工海洋被拆毀後留下的城市廢墟。下水道與海洋巨蛋,同是水體卻相隔那麼遠:隱與顯,恐懼與欲望,存在與毀滅… 兩者之間的詩性跳躍令作品在城市秘景踏查以外添了一分餘韻。

每個人心中都需要一座寧靜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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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八月的香港,好像特別炎熱、躁動。和許多人一樣,我渴望安寧重臨,卻明知不可能向現實尋索,可倚傍的唯有記憶和想像——在那裡我們尋找一個場所,安全而寧靜,像冬夜棉被一樣溫柔包覆我們的,可以歸去,可以安躺,可以讓心暫時歇息。

我一直小心保管著我的小村落,那是我應許自己的流奶與蜜之地。今天我將那段記憶掏出來整理一下,曬曬太陽,順道回去逛逛。

2015年,我為了考察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在新潟縣十日町市範圍、名為松代的小村子待了兩個多月。對外國人來說,那一帶並不是知名的旅遊勝地,所以說明時常常會提到,那邊就是川端康成筆下的「雪國」,是日本有名的豪雪地區。松代附近有一座自然博物館「森之學校KYORORO」,裡面就有展示歷年積雪深度的紀錄:三米算是尋常,有些年份積雪可以到五米以上。松代便是位於雪國、屬著名稻米產區的尋常村莊,居民多數務農,商店幾乎全集中在一條市街,村子除了火車站旁像太空船的「農舞台」(藝術祭設施之一),沒有別的特色。但是於我而言,那卻是一個有魔法的地方。

一批香港農夫在2015—17年間參與一個農耕交流項目,輪流負責耕種松代的幾幅小田地。我要在當地完成的工作,2015年秋已經結束,但在之後兩年我繼續在秋天拉著農夫的衣擺跑到那邊。因為秋收是農忙時節,所以我美其名是幫忙農務,其實只是需要一個堂皇一點的理由,讓自己的心和身體好好休息。

那些日子,我和農夫們一起,住在一座木造民宅,下層是廳、廚房、廁所,上層三個和式房間只有床鋪,眾人在近乎開放式的空間作息,人多時每每熱鬧至夜深。天亮時大家起來,吃過早飯便下田;中午視乎進度,有時回宿舍吃飯,有時在田間將就著吃;天色將暗便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家。村裡和山上都有擴音機,早午晚播出不同音樂,像學校鐘聲似的,提示農人作息時間。我有些日子幫忙收割稻米,有時窩在家裡寫稿,天晴的午後就自己一個人到附近爬山,從高處回看稻田和房子,發現那像極了《龍貓》裡的鄉野場景。

房子的沐浴間只有一個,輪流洗澡很花時間,所以有時我們開車到附近的溫泉旅館,先去澡堂洗澡、泡溫泉,然後在飯堂吃便宜又美味的晚餐。晚飯後,大家多圍坐在客廳的大矮桌旁,或讀書,或煲劇,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也有人練習結他、尺八。有一陣子我們有幾個人一起看蘇民峰的舊節目,胡亂學習看手相;其實只要大夥聚在一起就好玩。

另一個飯後節目是散步或騎單車去火車站旁的便利店,買啤酒雪糕。我也喜歡晚上自己一個騎上單車,市街筆直、微斜,我爬到頂端就從那裡一路滑落。沿途街燈昏黃暗白交替,夏夜有風有星光,頭髮與衣衫飄揚,身體無重,心無旁䳱——彷彿可以就此遺下世界、乘風遠去,於是錯覺生命是全然自由的。

這兩年我因為各種原因沒辦法回去,但有次聽見村民問起「記者小姐」——因為之前我常常拿著相機拍照所以一直被誤會是記者——還是覺得溫暖。是誰說的,只要不被遺忘,人就不會真正死去;或許人只要能在一個地方被記住,就總是覺得可以歸去。那個平凡到枯燥、連去便利店都稱得上節目的松代,就是寬厚溫柔願意包覆我的場所,我連它的語言都不熟悉,它卻總是給予我求而不得的安寧。為什麼一些地方能容納你而一些地方不,為什麼一些人能容納你而一些人不,往往是無解的;當人承受無來由的懲罰,只要還能記起,曾經有過的那些同樣無來由的賞賜,大概就得見救贖的微光。

(原刊於虛詞「火宅之人」

小談Brixton & Ritzy

上星期回去倫敦,白天馬不停蹄看展,晚上和朋友出去玩,度過了很愉快的幾天。

其中一晚和朋友去我以前住的小區Brixton,本來只是聽說那邊有個新蒲點,打算去吃東西,碰巧看到海報提到Ritzy電影院當晚有live jazz,飯後便過去聽音樂。

談談Brixton和Ritzy。位於倫敦南部的Brixton是有名的非裔加勒比小區,以往居民以黑人為主,因為八十年代曾經發生暴動,又常常被媒體稱為「倫敦毒品之都」,所以直到現在還是有很多市民對這區的觀感不好;我在那裡住的時候,就有不少人表示驚訝,甚至有一個英國長大的華人朋友跟我說:「嘩你居然敢住那邊,我每次開車經過都特別鎖上門窗的。」(然後我也在心裡吃了一驚,嘩這個男人好沒種 XD)

其實也沒那麼恐怖啦,雖然車站附近總是飄著濃烈的大麻味。住了兩年,我只有一次幾乎遇劫的經驗,也是有驚無險。Brixton的地理位置其實極佳,位於Zone 2但已是Victoria Line的總站,所以常常有位坐,而且住倫敦的朋友都會知道,Victoria Line算是最可靠的地鐵線之一,較少故障和維修。以前我在Oxford Circus上班,從這邊大概20分鐘就可以直達!鄰近相當大的Brockwell Park,一到春天就是滿園盛開的櫻花。然後此地超多好吃的,特別是非洲和加勒比菜,這次回去就吃到十分棒的厄利垂亞菜!(現在就去google一下厄利垂亞在哪裡吧!)

不過可能也受惠於高端倫敦人的歧視(XD),在我搬過去的2010年,租金還是相對廉宜。當時已經有不少年輕白領進駐,Brixton Market型格小店愈開愈多,Brixton也開始晉身潮區之列,但相對而言仕紳化也日益嚴重。無論如何,這也是一個十分有趣、極富活力的地方,它在2009年發行了倫敦第一種社區貨幣 Brixton Pound,用以鼓勵消費者留在本區的小店消費,壯大區內的資金鏈,達到支持地方商店、對抗大財團和連鎖店的效果。截至2017年,已經有價值50萬英鎊的Brixton Pound在市面流通,包括實體和電子貨幣,紙幣印上出身本區的名人,例如David Bowie!

至於Ritzy,可以算是Brixton的地標之一吧,這座電影院早於1911年已經開幕,1929年開始放映有聲電影,陪居民度過一個世紀以上的歲月,它也是英格蘭其中一座最早建成的750座位以上大型電影院。百多年間,幾經修繕和易手,現在由Picturehouse Cinemas擁有,院內有酒吧和咖啡室,更重要的是樓上有一個小型音樂表演場地叫 Upstairs。這次聽到一支叫Invariance的爵士樂隊,團員看來都很年輕但特別有才華,我和朋友都覺得真是說不出的棒。當時真覺得自己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試過這麼快樂了。

要是有機會搬回去倫敦,Brixton應該還是我首選的居住地區之一吧!

沙拉越王國

砂拉越王國,始創於1841年,比英國以南京條約奪取香港島還要早一年。王國是屬於英國人占士·布魯克的傳奇,他本為軍人,其後買下貨輪,夢想通過遠東貿易致富。因為連串歷史的偶然他竟成了某片南洋土地的統治者,聽來簡直像是一款天馬行空的幻想遊戲:首先是成功協助汶萊帝國鎮壓叛亂,繼而獲封古晉一帶的土地,從此布魯克家主被稱為「白人羅闍」(White Rajahs),統治沙拉越超過一世紀,直至第三代羅闍在二戰後把王國拱手讓與英國。

四月的古晉,無論烈陽還是暴雨都鋪天蓋地而來。城裏房子大多老舊,色彩卻濃豔得像開到盡頭即將糜爛的花。在路上走着,彷彿鑽進時間膠囊,店面、招牌、商品、歌曲,處處勾起幼時的回憶,有機會再細談。

貓城古晉

在馬來語中,「Kucing」是貓的意思。為什麼古晉這座城市被稱作貓?關於這個問題,有幾種說法,沒有人知道哪一種才是正確。第一種說法,關於占姆士・布魯克:1839年,他從歐洲抵達古晉,指著人們聚居之地問,這個地方叫什麼?旁邊的本地人誤以為他指著剛好走過的貓咪便答,「kucing」,貓城的稱號因為這個可愛的誤會而生。

第二種說法:從前在此地有種隨處可見的果實叫「mata kucing」,即貓眼果,類似荔枝的。最後一種說法是,本地的居民因為在沙磱越河岸發現一種短尾貓,所以將自己的居住地命名為 Kuching。

名字有其威力,一個地方既被命名為貓城,就大有可能成為一個自我實現的預言。古晉人愛貓是有名的,野貓隨處出沒,城內都佇立著多個不同風格的貓雕像,甚至本地的電台就叫作「Cats FM」。

古晉由沙磱越河分隔成南北兩半,在河的北部有一座很醒目、外型像UFO的現代主義建築,那就是北古晉市政廳,也是古晉貓博物館的家。雖然說是博物館,看起來卻像是什麼整人節目臨時搭建的場所:那個古怪的貓頭入口、不停發出恐怖聲音的貓洞穴、各種很微妙的展品,總之感覺有點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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