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台北的航程總是短促得叫人吃驚。起飛,派餐,匆匆吃完,咖啡或茶,賣一下免稅商品,然後機長的聲音響起,飛機就要開始降落到桃園機場了。台灣這個國家如此靠近香港,大家都不感陌生,這次的「研學」旅程,真的會讓我們看到不一樣的台灣嗎?對於將來未必從事藝術工作的種子來說,深度考察台灣文化、藝術、工藝的意義又是什麼?帶著這些疑問,我重又踏上台灣的土地。
讓理想成為現實的空間條件
藝術研學之旅以參觀隨團導師之一張徐展的家族老店和他的工作室開始。一般人容易將藝術家想像成一種浪漫、放任的生物,張徐展的工作室卻區間分明,一張枱用來畫圖,一張枱用電腦,一張枱造模型,學生在其中發現藝術創作的規劃與紀律。不過,另一個更強烈的觀感卻是:工作室地方好大啊!畢竟徐展的工作室除了三張用途分明的大桌子,也有放置雜物、玩具、大型作品的寬敞位置,後面還有起居空間,在香港人眼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空間條件。
香港的土地資源分配嚴重不均,在這裡生活的人大多受困於狹窄空間,必須扭盡六壬、用盡每一方吋的位置來過生活;在台灣,我們看到的是不同形態的創造者如何利用空間實踐他們的理想生活。在台北當代藝術館附近,曾任編輯的陳依秋租下老房子,翻新為複合文藝空間「朋丁」:地下的書店部份主打攝影書與藝術家書籍,一樓是設計商品店,也是可以坐下喝咖啡的位置,二樓則是展覽空間。空間隨人事變更和想法的流動而持續蛻變,慢慢發展成支援新銳創作者初次發表作品的場地。
另一個早上,我們在淡水對岸的八里區參觀了藝術家廖建忠的工作室兼住家。外間是他的工作間兼傢俬工場,左右分為木工區和鐵工區,裡間則是他一家的住處,以及他的插畫家太太王春子的工作室。家居有兩個閣樓,還在唸幼兒園的兒子也有自己的小小書房,而客廳其中一面牆居然是攀石牆。更厲害的是,無論是閣樓、攀石牆、室內的傢俱,都是由廖建忠一手包辦。廖建忠謂,因為想保有藝術上的自主,所以造傢俬賺錢,那就不用受作品的銷售情況制約,可以自由做想做的作品。而在生活的層面上,他忠實地奉行DIY的原則,一般人會用錢來換取他們想要的生活,但他認為只要自己動手做,就可以省下那筆錢,以及必須做其他事賺取那筆錢的時間。
與其空等,不如自己來動手
這種DIY的思維不止見於極擅長木工的廖建忠,在旅程的不同部份,我們一再遭遇熱血的DIY精神。在桃園,我們探訪了藝術家黃博志的老家。那間深長的舊屋,曾經住過家族裡的許多人,隨著眾人為各自的因由離開,房子終於空置了。直到最近,黃博志又重新回到這座房子,在活力充沛的媽媽的幫助下,把積聚多年的雜物清空。關於改造房子,他的想法是利用一樓做自己的工作室,至於原來的大廳,則想變成圖書館,原因是他自小對藝術和設計有興趣,附近卻完全沒有文化相關的資源和活動,因此生起這個念頭,希望這附近的居民和小孩有方便的管道接觸藝術。
另一個例子,是同樣位於桃園附近的晴耕雨讀小書院。這家地處偏僻的鄉間書店前身是業主自己經營的卡拉OK,後來出租給老闆夫婦。當時老闆娘剛從台中嫁過來龍潭不久,發覺附近都沒有文化場地,自己想逛書店也找不到,便想到要開店,碰巧遇到這組附帶門前大草坪的木屋,就決心在此實現晴耕雨讀的理想。書店的書架全由老闆親手製造,草坪上的花則是他爸爸所種,開店前,老闆娘以前在台中的舊同事也一起來幫忙粉刷小店,二人就這樣靠兩對手和身邊親朋好友幫忙,創造了心目中嚮往的藝文空間,現在已經來到第五個年頭了。
在這兩個例子中,藝術家和書店老闆改造空間的出發點一方面有個人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察覺到社區的欠缺而萌生填補的意願。當中其實涉及他們對社區的理解:言談間他們並沒有自覺在為社區「貢獻」什麼的意思,那種視自發行動為平常的態度,大概源於真正將自身當成社區的一部份,因此看到社區有欠缺便採取行動、嘗試補完,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那麼,這種DIY精神是不是必須擁有偌大的閒置空間才能實踐呢?我想起兩位台灣媽媽之前在西營盤開的小店「請坐」:嫁來香港的兩人想念家鄉的味道,同時覺得香港的飯盒常常都是多肉少菜、很不健康,便一手一腳開設台式食店,在便當中放大量蔬菜,常常叮囑光顧的學生要多吃菜,結果與附近的人建立起交易以外的連結——而這裡還是寸金寸土的香港。
藝術照進現實
既然是開宗明義的藝術之旅,當然少不了尋訪各式藝術機構和參觀展覽。大家一同到訪台北當代藝術館(MOCA)、台北當代藝術中心(TCAC)、毓繡美術館、高雄市立美術館、台中文創園區、高雄駁二藝術特區、么八二空間、海馬迴光畫館、絕對思塾,參觀了多個展覽,接觸到從繪畫到新媒體多種媒介的作品,此外還在各個空間負責人的分享中了解到民營藝術空間的營運方針和方法。非常特別的經驗是,我們在參觀廖建忠、李俊陽的工作室後,又看到他們的作品在當代藝術展覽的場域展出,對他們的藝術實踐,再多了一重理解。部份種子在如此密集地觀展後,發現自己偏好具實體的造型藝術,多於在螢幕上展示的影像或新媒體作品;在台南自由行動的一天,他們也自發參觀了奇美博物館,對那裡展出的經典藝術品彷作、小提琴、盔甲與兵器都印象深刻。
典型的藝術展覽是從現實界分出來的特異場域,觀眾往往須走過查票處的門檻,甚至是經歷寄放個人物品、被告知不可攝影等儀式,才能進入藝術的殿堂遭逢作品,獲得從日常生活分割的美學體驗。可是,這次我們也遇到一些直接以創意介入現實生活的實踐者,例如從香港移居至台灣的李萬鏗。李萬鏗認為「弱勢者不僅是弱勢者,他們有其他的面向和才華;有障礙的其實是環境,而不是人」,他參與創辦的「三明治工」以公益創新為目標,屢屢與慈善團體合作,為弱勢人士設計多個創意計劃,例如利用療養院院友的創作改變他們的生活環境,讓一般人通過遊戲體驗理解身障者日常遇到的障礙,以及創造兼具可愛感、好玩度同時能關顧身障者需要的共融遊樂場。
另一個以台北為基地的藝術機構「打開-當代藝術工作站」,相信「人與人的見面,以及真實地踩上一片土地,其中充滿巧合,是無法事先全盤預想規劃的,實際會面可以讓事情發生」,近年努力開拓與東南亞不同地點的連結。他們的藝術實踐同時也是生活實踐,在2012-13年,成員把整個機構從台北搬到泰國曼谷,辦了一系列展覽,並在最後一階段集結藝術家、鄰居朋友60多人,合力修繕他們租用的這個空間,在這個異地城市留下實在的痕跡。在藝術以外,我們在台中的一夜去品嚐了七喜廚房的剩食晚餐,事前大家說笑這一晚要去吃廚餘,結果當晚除了「真是美味!」之外都沒什麼話說。七喜其實是台灣第一個民間經營的剩食共食實驗空間,使用剩食是希望解決糧食浪費問題,而所謂共食則是以自由定價方式分享食物,讓處於人生低潮、付不出飯錢的朋友都能吃飽。
除了期望以創意介入現實的實踐者,我們也看到一些藝術家在創造過程中倒過來改變了自己身處的現實。原以攝影和現成物為主要創作媒介的葉偉立,因為一些機緣接觸到隱世藝術家葉世強的作品,其後受託將葉世強故居改造成紀念館,便聯同一些親友清理、修建這座破舊房子。一般來說,整修紀念館並不是藝術家的工作,但葉偉立因為與葉世強的作品產生共鳴,甘願親手為素未謀面的他造紀念館,同時又將過程化為創作,後來甚至舉家搬到葉世強故居附近,連帶生活方式也起了巨大變化。
黃博志則是從私密情感出發。過去他像許多生於鄉郊的年輕人一樣,厭棄農業、成衣業,直至曾為成衣工人的媽媽失業,他才重新接觸這兩個受輕視的行業,將之化為創作素材。他的《五百棵檸檬樹》計劃,邀請五百人贊助,讓他回到鄉下和媽媽一起整理荒廢的農地、栽種檸檬樹,並以收穫的檸檬釀酒回饋贊助人。這個藝術計劃重新連接了他和家族、故鄉,引領他開展整理老家、建立圖書館的新計劃,他也說之前多專注在藝術上,今後希望花更多時間在種植方面,會和媽媽一起將一幅種失敗了的檸檬園推倒重來。在此,我們看到所謂表達自我感受與想法只是藝術的其中一面。長年的藝術訓練與實踐,其實也幫助我們保持心的柔軟,在機緣來到時能夠打開自身,不畏變化地靠近內心深處的想望。
現代的時間,工藝的時間
這一期的亞洲種子計劃以「工藝」為主題,因此今次台灣之旅的主打節目之一就是了解《近未來的交陪》這個2017年的藝術節,為此安排了與多位《交陪》的參展藝術家見面,包括張徐展、許家維、李俊陽、陳伯義,其中陳伯義就耐心地為我們解釋《交陪》展覽的底蘊。這個對我們而言很陌生的詞,意味著「交誼」和「陪伴」,傳統上是廟宇間為敬神活動而相互交誼贊助的結盟關係;去年的大型展覽則借用其意涵,試圖打開一些管道,讓當代藝術與民間藝術交叉感染,其後亦帶動了台灣藝術圈關於民間/廟宇工藝的新一波討論。
在台北我們的第一站就是參觀張徐展家祖傳的傳統紙紮舖「新興糊紙店」。適逢鬼月,張家正忙著張羅中元節的普渡祭拜,店裡立著一整排半完成的鬼王大士爺,張姐姐正在低頭趕製鬼像的鞋子。種子對台灣民間信仰中的鬼神要角很感興趣,張爸爸做紙紮幾十年,對這些神話傳說如數家珍,細細給我們講解太上老君、玄天帝、張天師、關公等的故事,也有分享面對大量生產的打印式紙品的挑戰。其後到了台南這座較為老舊、老店也多的城市,我們參觀了幾種民間傳統工藝,包括傳統糕餅師、「府城光彩繡莊」的台灣立體繡、陳玉峰陳壽彝父子的融入西方寫實技法的彩繪廟畫,還有仍然沿用傳統手繪電影看板的全美戲院。
我們在台中探訪的藝術家李俊陽,碰巧就是畫電影看板出身,在他身上,我們看到傳統技藝與當代藝術實踐融匯貫通的結晶。李俊陽的住處兼工作室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傢俱、玩具、作品、樂器,也有至尊寶和紫霞仙子的畫像,提示他看板師傅的出身;戶外則放著大堆撿回來供創作用的木頭。他的興趣廣泛,雖然最初以畫看板為業,後來卻又自學木雕、水墨畫、書法,會造布袋戲偶,還會玩小提琴、大提琴、古琴、二胡等多種樂器;畫作亦不拘一格,傳統角色、神獸、他的朋友,和鹹蛋超人同在一畫面上,看似無厘頭,實際上是多年累積的技藝全方位與創意交融,真正是行雲流水,任意為之。
傳統民間工藝發展的脈絡,與當代藝術南轅北轍,尤其在3D打印技術漸臻成熟的今天,為什麼我們在學習藝術時要談工藝?首先當然是因為傳統工藝,像是紙紮、木工、木刻、刺繡、竹編,有助拓闊藝術創作的可能性,讓創作者和物料建立更深遠的關係。多掌握一種技術,便能利用更多物料媒材表達想法,作品在形式上可以更豐富。同時,工藝背後的信仰、思想、情感系統,也是豐饒的歷史累積,通過學習技藝去認識這些文化,對我們深入思考社會結構、固有的思維和價值等亦有幫助。
但除此之外,當我們接觸傳統工藝,慢慢會發現內在於工藝的另一種時間性,那跟我們所習慣的高度發達資本主義都市的時間極其不同。不僅是機器製造與人手製造的速度分別、高效與低效的分別:流水生產線用半小時造一張桌子,你看工藝師需要一整天,其實也不盡然。工藝師其實是用上數十年的時間,去與材料建立關係,琢磨一種獨特的美學與感性:一張看似簡單的桌子,裡頭包含了一棵樹和一個人幾十年的光陰。小說《約定之冬》裡有個毅然拋棄前途無限的電腦事業、轉而立志當木匠的角色,他認為新樹長成可用做木材的大樹,需要至少半世紀,而他為了當想當的人、做想做的事,決定花十年時間學藝,對比之下其實也是很短的時間。當前的世界需要工藝,不是因為工藝師親手所造的木桌子是人類生存的必需品,不能代之以廉價生產的摺枱,而是因為反效率、反功利的時間觀念,需要以實體的模樣存在讓人們感知。在21世紀,過度快速的生產與消費令地球的生態系統瀕臨崩潰邊緣,工藝蘊含的時間性,其實就是這個時代所需要的時間性;仔細思考自己想做什麼事、希望成為什麼形狀的人,就是這個時代所需要的人。
大家閒聊時,李俊陽說,不上班對人生比較好,人如果不工作,沒什麼掛礙,就可以去除社會加諸你身上的制約,做你原本要做的事。這也呼應了王天仁某次晚餐時的分享,即升學選科不一定要職業導向,人生除了好好讀書然後找份好工,其實還可以有更多選擇。在台灣短短十天,匆匆看了這麼多作品、空間、機構、人,發現藝術最寶貴的地方可能在於促使我們恆常懷疑既有的框架邊界,不受困於慣習;在於訓練一雙睜開的眼睛,如陳育強老師所示範的,在旅程中處處流露對世界的好奇與熱忱;也在於打開更多想像與可能,讓我們看到更多面對世界的方式。如果能好好學習藝術教會我們的事,即便是一步一印,大概終有一天能闢出一條通往自由的道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