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羅洲猩猩

在我還小的時候就曾經來過婆羅洲。因為是連續兩年的學校假期,分別去了沙巴和印尼玩,兩段旅程的記憶混和了——或者應該說,關於沙巴和印尼的記憶,已經所剩無幾。我已經完全記不起當時做過什麼、去過哪些地方、和弟弟打過幾次架了,一切都剝落淨盡,除了在婆羅洲雨林那一夜。

要說是記憶嗎,其實殘餘的僅是一些零碎感官印象。比如是,雨林木屋的顏色啦,悶熱的空氣啦,滯留在皮膚上的潮濕感之類。 那一夜入黑後,我站在屋外,抬頭看天掛滿了星,我從來沒見過的。忘了晚上有沒有風,但一憶起那個景象,彷彿就聽見肆無忌憚的蟬。木屋旁邊,或是附近,有一條河,第二天,我們的小舟順水而行,兩旁是茂密的綠,雨林喬木、藤蔓、蕨類,在半空幾乎連接成橋,橘紅色的人猿穿梭其中——還是說,這是後來讀到「兩岸猿聲啼不住」時打通了想像和記憶之間的秘道,以致千年前的詩擅自補完了破敗的記憶?

難說得很。我只確信自己清楚記得小舟游移的速度。

超過二十年後再次回來婆羅洲,我非常非常想看婆羅洲猩猩(orangutan,這邊就叫「人猿」,原來不叫什麼「婆羅洲猩猩」),縱使小時住過那間木屋恐怕早就消失,那時見過的人猿大概也不在人世了。我也不知道是要追逐什麼。是不是再看一次人猿在雨林中的姿態,就可以阻延那段記憶繼續朽壞,進而開始修補整座危樓?我覺得自己也不需要答案。很多事情的發端,都不過是有人試圖滿足一些無以名狀的欲望吧,我的婆羅洲猩猩,也只是其中之一,又有什麼需要解釋的呢?

如果在古晉,當一個吃貨

在東馬古晉幾天,就發現在這邊坐車和吃飯都是很幸福的事。

今天第一次用Grab(一個類似Uber+微信支付的app ),車子又快又乾淨, 10分鐘車程,才$4馬幣(約$8港紙);另外查過如果去半小時車程的國家公園,也只是20幾蚊馬幣——大概我真的少去東南亞旅行,覺得超誇張的。朋友說,這邊現在都沒有公共交通工具了,因為都給Grab取代了。

吃東西也是便宜得難以置信。正餐在$10港紙內是常有的事,今天中午我點了比較貴的肉骨茶,再加咖啡,付接近$20港紙,已經覺得吃得好豪。晚上一夥人去吃海鮮,食七咁食,每人才付十幾馬幣,即不到港紙$40!這個價錢,在香港只能吃到茶餐廳早餐。

撇除價錢,在這邊吃東西倒是有辣有唔辣。好處是隨便一家店都好好吃,壞處是他們每天營業的時間很短(對遊客來講是壞處啦,但我支持短工時,最好人人只工作半天)。我來這邊其中一個最重要的目標就是狂吃喇沙,但很多地方的喇沙檔過了早餐時段就收起來了。賣食品的攤檔一般不到兩點就收檔,有一天午餐吃得少,下午四五點想去找點吃的,結果幾乎要去KFC,好在旁邊有一家由阿富汗移民開的店,在那裏吃到超好味的酥油餅。

另外還有語言問題。本來以為在馬來西亞,會英文、國語就暢通無阻,誰知在這邊不少人都只說馬來語,用英文都溝通不了,結果我變成啞巴一樣,只能勉強講食物名,或者手指指來溝通,還好大部份時間都和本地的朋友在一起,不然就有點麻煩。自己出去時,本地人見我一句馬拉話都不會講,都覺得奇怪,常常對着我尷尬地笑。

除了喇沙,大部份有名的美食我都吃到了。像是極高汁的food court雞飯(這邊不叫「海南」雞飯)、nasi lemak、乾撈麵(kolo mee)、擂茶炒米粉、肉骨茶、甚至是黯然銷魂飯和Nando’s烤雞……

香港被喚作美食天堂的年代,不知是不是這樣,遍地價廉物美的食物?

低俗山水劇-印象大紅袍

當代中國的主流美學真的好詭秘。

話說我剛從武夷山回來,那邊山野河川的風景超美,因為是淡季、幾乎杳無人煙,所以份外怡人。離開前一晚去看了當地人很引以為傲的《印象大紅袍》,也就是張藝謀和另外兩位大陸導演(抱歉記不住名字)共同創作的《印象劇場》系列,即《印象西湖》、雲南《印象劉三姐》的friend。

《印象大紅袍》以武夷山特產大紅袍茶為主角,賣點是「山水實境旋轉劇場」,票價不菲,大概是在倫敦West End看音樂劇的價錢,淡季卻也坐了個半滿。

因為對張藝謀美學大概有個印象,所以也沒有太高期望。事實上,如果當成是集古村表演,有些部份算是很精彩的,仿古佈景也很精緻。但即便將期望降至最低,還是有些部份令人完全啞口無言。

比如一開始就有個中佬用「好假的肥仔」腔朗誦了一大堆有的沒的,話你平時生活好多壓力焦慮、要放下這些好好品嘗一杯茶,那種腔口肉麻做作到我忍唔住笑出聲。一眾女角本來已經《滿城盡帶黃金甲》咁著埋啲低胸衫,中間一個女角說要沖杯茶俾大家飲,沖茶之前要焚香xx(唔識聽)、沐浴更衣,然後就突然有個女的開始脫衣、作狀沐浴……. 十分wtf……. 另一段,有個角色拿茶敬「一月的晨露,二月的陽光,三月四月五月的xxyy」,去到七八月居然係敬「我十八歲的初戀」,真係笑到PK。啲音樂又奇怪,中途無啦啦由中國穿越咗去非洲(獅子王feel的配樂)。

不過最正都是最後,要觀眾全體起立,全場跟住佢大叫:「山!水!草木!家園!我會放下!我會幸福!」我弟說,搞咁耐原來係啲motivational正能量集會,認真癲。

看著眼前極度over的惡俗味,我想起也是借用「山水實境」的雲門舞集《稻禾》,無言。

讓我搭一班航向自由的飛機:亞洲種子台灣研學之旅隨想

前往台北的航程總是短促得叫人吃驚。起飛,派餐,匆匆吃完,咖啡或茶,賣一下免稅商品,然後機長的聲音響起,飛機就要開始降落到桃園機場了。台灣這個國家如此靠近香港,大家都不感陌生,這次的「研學」旅程,真的會讓我們看到不一樣的台灣嗎?對於將來未必從事藝術工作的種子來說,深度考察台灣文化、藝術、工藝的意義又是什麼?帶著這些疑問,我重又踏上台灣的土地。

讓理想成為現實的空間條件

藝術研學之旅以參觀隨團導師之一張徐展的家族老店和他的工作室開始。一般人容易將藝術家想像成一種浪漫、放任的生物,張徐展的工作室卻區間分明,一張枱用來畫圖,一張枱用電腦,一張枱造模型,學生在其中發現藝術創作的規劃與紀律。不過,另一個更強烈的觀感卻是:工作室地方好大啊!畢竟徐展的工作室除了三張用途分明的大桌子,也有放置雜物、玩具、大型作品的寬敞位置,後面還有起居空間,在香港人眼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空間條件。

香港的土地資源分配嚴重不均,在這裡生活的人大多受困於狹窄空間,必須扭盡六壬、用盡每一方吋的位置來過生活;在台灣,我們看到的是不同形態的創造者如何利用空間實踐他們的理想生活。在台北當代藝術館附近,曾任編輯的陳依秋租下老房子,翻新為複合文藝空間「朋丁」:地下的書店部份主打攝影書與藝術家書籍,一樓是設計商品店,也是可以坐下喝咖啡的位置,二樓則是展覽空間。空間隨人事變更和想法的流動而持續蛻變,慢慢發展成支援新銳創作者初次發表作品的場地。

另一個早上,我們在淡水對岸的八里區參觀了藝術家廖建忠的工作室兼住家。外間是他的工作間兼傢俬工場,左右分為木工區和鐵工區,裡間則是他一家的住處,以及他的插畫家太太王春子的工作室。家居有兩個閣樓,還在唸幼兒園的兒子也有自己的小小書房,而客廳其中一面牆居然是攀石牆。更厲害的是,無論是閣樓、攀石牆、室內的傢俱,都是由廖建忠一手包辦。廖建忠謂,因為想保有藝術上的自主,所以造傢俬賺錢,那就不用受作品的銷售情況制約,可以自由做想做的作品。而在生活的層面上,他忠實地奉行DIY的原則,一般人會用錢來換取他們想要的生活,但他認為只要自己動手做,就可以省下那筆錢,以及必須做其他事賺取那筆錢的時間。

與其空等,不如自己來動手

這種DIY的思維不止見於極擅長木工的廖建忠,在旅程的不同部份,我們一再遭遇熱血的DIY精神。在桃園,我們探訪了藝術家黃博志的老家。那間深長的舊屋,曾經住過家族裡的許多人,隨著眾人為各自的因由離開,房子終於空置了。直到最近,黃博志又重新回到這座房子,在活力充沛的媽媽的幫助下,把積聚多年的雜物清空。關於改造房子,他的想法是利用一樓做自己的工作室,至於原來的大廳,則想變成圖書館,原因是他自小對藝術和設計有興趣,附近卻完全沒有文化相關的資源和活動,因此生起這個念頭,希望這附近的居民和小孩有方便的管道接觸藝術。

另一個例子,是同樣位於桃園附近的晴耕雨讀小書院。這家地處偏僻的鄉間書店前身是業主自己經營的卡拉OK,後來出租給老闆夫婦。當時老闆娘剛從台中嫁過來龍潭不久,發覺附近都沒有文化場地,自己想逛書店也找不到,便想到要開店,碰巧遇到這組附帶門前大草坪的木屋,就決心在此實現晴耕雨讀的理想。書店的書架全由老闆親手製造,草坪上的花則是他爸爸所種,開店前,老闆娘以前在台中的舊同事也一起來幫忙粉刷小店,二人就這樣靠兩對手和身邊親朋好友幫忙,創造了心目中嚮往的藝文空間,現在已經來到第五個年頭了。

在這兩個例子中,藝術家和書店老闆改造空間的出發點一方面有個人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察覺到社區的欠缺而萌生填補的意願。當中其實涉及他們對社區的理解:言談間他們並沒有自覺在為社區「貢獻」什麼的意思,那種視自發行動為平常的態度,大概源於真正將自身當成社區的一部份,因此看到社區有欠缺便採取行動、嘗試補完,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那麼,這種DIY精神是不是必須擁有偌大的閒置空間才能實踐呢?我想起兩位台灣媽媽之前在西營盤開的小店「請坐」:嫁來香港的兩人想念家鄉的味道,同時覺得香港的飯盒常常都是多肉少菜、很不健康,便一手一腳開設台式食店,在便當中放大量蔬菜,常常叮囑光顧的學生要多吃菜,結果與附近的人建立起交易以外的連結——而這裡還是寸金寸土的香港。

藝術照進現實

既然是開宗明義的藝術之旅,當然少不了尋訪各式藝術機構和參觀展覽。大家一同到訪台北當代藝術館(MOCA)、台北當代藝術中心(TCAC)、毓繡美術館、高雄市立美術館、台中文創園區、高雄駁二藝術特區、么八二空間、海馬迴光畫館、絕對思塾,參觀了多個展覽,接觸到從繪畫到新媒體多種媒介的作品,此外還在各個空間負責人的分享中了解到民營藝術空間的營運方針和方法。非常特別的經驗是,我們在參觀廖建忠、李俊陽的工作室後,又看到他們的作品在當代藝術展覽的場域展出,對他們的藝術實踐,再多了一重理解。部份種子在如此密集地觀展後,發現自己偏好具實體的造型藝術,多於在螢幕上展示的影像或新媒體作品;在台南自由行動的一天,他們也自發參觀了奇美博物館,對那裡展出的經典藝術品彷作、小提琴、盔甲與兵器都印象深刻。

典型的藝術展覽是從現實界分出來的特異場域,觀眾往往須走過查票處的門檻,甚至是經歷寄放個人物品、被告知不可攝影等儀式,才能進入藝術的殿堂遭逢作品,獲得從日常生活分割的美學體驗。可是,這次我們也遇到一些直接以創意介入現實生活的實踐者,例如從香港移居至台灣的李萬鏗。李萬鏗認為「弱勢者不僅是弱勢者,他們有其他的面向和才華;有障礙的其實是環境,而不是人」,他參與創辦的「三明治工」以公益創新為目標,屢屢與慈善團體合作,為弱勢人士設計多個創意計劃,例如利用療養院院友的創作改變他們的生活環境,讓一般人通過遊戲體驗理解身障者日常遇到的障礙,以及創造兼具可愛感、好玩度同時能關顧身障者需要的共融遊樂場。

另一個以台北為基地的藝術機構「打開-當代藝術工作站」,相信「人與人的見面,以及真實地踩上一片土地,其中充滿巧合,是無法事先全盤預想規劃的,實際會面可以讓事情發生」,近年努力開拓與東南亞不同地點的連結。他們的藝術實踐同時也是生活實踐,在2012-13年,成員把整個機構從台北搬到泰國曼谷,辦了一系列展覽,並在最後一階段集結藝術家、鄰居朋友60多人,合力修繕他們租用的這個空間,在這個異地城市留下實在的痕跡。在藝術以外,我們在台中的一夜去品嚐了七喜廚房的剩食晚餐,事前大家說笑這一晚要去吃廚餘,結果當晚除了「真是美味!」之外都沒什麼話說。七喜其實是台灣第一個民間經營的剩食共食實驗空間,使用剩食是希望解決糧食浪費問題,而所謂共食則是以自由定價方式分享食物,讓處於人生低潮、付不出飯錢的朋友都能吃飽。

除了期望以創意介入現實的實踐者,我們也看到一些藝術家在創造過程中倒過來改變了自己身處的現實。原以攝影和現成物為主要創作媒介的葉偉立,因為一些機緣接觸到隱世藝術家葉世強的作品,其後受託將葉世強故居改造成紀念館,便聯同一些親友清理、修建這座破舊房子。一般來說,整修紀念館並不是藝術家的工作,但葉偉立因為與葉世強的作品產生共鳴,甘願親手為素未謀面的他造紀念館,同時又將過程化為創作,後來甚至舉家搬到葉世強故居附近,連帶生活方式也起了巨大變化。

黃博志則是從私密情感出發。過去他像許多生於鄉郊的年輕人一樣,厭棄農業、成衣業,直至曾為成衣工人的媽媽失業,他才重新接觸這兩個受輕視的行業,將之化為創作素材。他的《五百棵檸檬樹》計劃,邀請五百人贊助,讓他回到鄉下和媽媽一起整理荒廢的農地、栽種檸檬樹,並以收穫的檸檬釀酒回饋贊助人。這個藝術計劃重新連接了他和家族、故鄉,引領他開展整理老家、建立圖書館的新計劃,他也說之前多專注在藝術上,今後希望花更多時間在種植方面,會和媽媽一起將一幅種失敗了的檸檬園推倒重來。在此,我們看到所謂表達自我感受與想法只是藝術的其中一面。長年的藝術訓練與實踐,其實也幫助我們保持心的柔軟,在機緣來到時能夠打開自身,不畏變化地靠近內心深處的想望。

現代的時間,工藝的時間

這一期的亞洲種子計劃以「工藝」為主題,因此今次台灣之旅的主打節目之一就是了解《近未來的交陪》這個2017年的藝術節,為此安排了與多位《交陪》的參展藝術家見面,包括張徐展、許家維、李俊陽、陳伯義,其中陳伯義就耐心地為我們解釋《交陪》展覽的底蘊。這個對我們而言很陌生的詞,意味著「交誼」和「陪伴」,傳統上是廟宇間為敬神活動而相互交誼贊助的結盟關係;去年的大型展覽則借用其意涵,試圖打開一些管道,讓當代藝術與民間藝術交叉感染,其後亦帶動了台灣藝術圈關於民間/廟宇工藝的新一波討論。

在台北我們的第一站就是參觀張徐展家祖傳的傳統紙紮舖「新興糊紙店」。適逢鬼月,張家正忙著張羅中元節的普渡祭拜,店裡立著一整排半完成的鬼王大士爺,張姐姐正在低頭趕製鬼像的鞋子。種子對台灣民間信仰中的鬼神要角很感興趣,張爸爸做紙紮幾十年,對這些神話傳說如數家珍,細細給我們講解太上老君、玄天帝、張天師、關公等的故事,也有分享面對大量生產的打印式紙品的挑戰。其後到了台南這座較為老舊、老店也多的城市,我們參觀了幾種民間傳統工藝,包括傳統糕餅師、「府城光彩繡莊」的台灣立體繡、陳玉峰陳壽彝父子的融入西方寫實技法的彩繪廟畫,還有仍然沿用傳統手繪電影看板的全美戲院。

我們在台中探訪的藝術家李俊陽,碰巧就是畫電影看板出身,在他身上,我們看到傳統技藝與當代藝術實踐融匯貫通的結晶。李俊陽的住處兼工作室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傢俱、玩具、作品、樂器,也有至尊寶和紫霞仙子的畫像,提示他看板師傅的出身;戶外則放著大堆撿回來供創作用的木頭。他的興趣廣泛,雖然最初以畫看板為業,後來卻又自學木雕、水墨畫、書法,會造布袋戲偶,還會玩小提琴、大提琴、古琴、二胡等多種樂器;畫作亦不拘一格,傳統角色、神獸、他的朋友,和鹹蛋超人同在一畫面上,看似無厘頭,實際上是多年累積的技藝全方位與創意交融,真正是行雲流水,任意為之。

傳統民間工藝發展的脈絡,與當代藝術南轅北轍,尤其在3D打印技術漸臻成熟的今天,為什麼我們在學習藝術時要談工藝?首先當然是因為傳統工藝,像是紙紮、木工、木刻、刺繡、竹編,有助拓闊藝術創作的可能性,讓創作者和物料建立更深遠的關係。多掌握一種技術,便能利用更多物料媒材表達想法,作品在形式上可以更豐富。同時,工藝背後的信仰、思想、情感系統,也是豐饒的歷史累積,通過學習技藝去認識這些文化,對我們深入思考社會結構、固有的思維和價值等亦有幫助。

但除此之外,當我們接觸傳統工藝,慢慢會發現內在於工藝的另一種時間性,那跟我們所習慣的高度發達資本主義都市的時間極其不同。不僅是機器製造與人手製造的速度分別、高效與低效的分別:流水生產線用半小時造一張桌子,你看工藝師需要一整天,其實也不盡然。工藝師其實是用上數十年的時間,去與材料建立關係,琢磨一種獨特的美學與感性:一張看似簡單的桌子,裡頭包含了一棵樹和一個人幾十年的光陰。小說《約定之冬》裡有個毅然拋棄前途無限的電腦事業、轉而立志當木匠的角色,他認為新樹長成可用做木材的大樹,需要至少半世紀,而他為了當想當的人、做想做的事,決定花十年時間學藝,對比之下其實也是很短的時間。當前的世界需要工藝,不是因為工藝師親手所造的木桌子是人類生存的必需品,不能代之以廉價生產的摺枱,而是因為反效率、反功利的時間觀念,需要以實體的模樣存在讓人們感知。在21世紀,過度快速的生產與消費令地球的生態系統瀕臨崩潰邊緣,工藝蘊含的時間性,其實就是這個時代所需要的時間性;仔細思考自己想做什麼事、希望成為什麼形狀的人,就是這個時代所需要的人。

大家閒聊時,李俊陽說,不上班對人生比較好,人如果不工作,沒什麼掛礙,就可以去除社會加諸你身上的制約,做你原本要做的事。這也呼應了王天仁某次晚餐時的分享,即升學選科不一定要職業導向,人生除了好好讀書然後找份好工,其實還可以有更多選擇。在台灣短短十天,匆匆看了這麼多作品、空間、機構、人,發現藝術最寶貴的地方可能在於促使我們恆常懷疑既有的框架邊界,不受困於慣習;在於訓練一雙睜開的眼睛,如陳育強老師所示範的,在旅程中處處流露對世界的好奇與熱忱;也在於打開更多想像與可能,讓我們看到更多面對世界的方式。如果能好好學習藝術教會我們的事,即便是一步一印,大概終有一天能闢出一條通往自由的道路吧。

桃花源在日本:談 Miho Museum

1988年,建築師貝聿銘以71歲之齡從他的建築事務所退休;但退休只是現代社會中適用於一般勞動人口的概念,對於創作者如貝聿銘而言,所謂「退休」不過是一個切換工作模式的契機。貝聿銘從那時起決定不再接受大型項目的委約,轉而做些經細心挑選的小型項目。

退休後第一個項目,就是「天使之樂」——日本神慈秀明會總部的鐘樓。早在三十多年前,貝聿銘往京都旅遊時買下一個三味線的「撥」,沒想到竟埋下伏線:「撥」含弧線的形狀成為「天使之樂」的原型。

完成鐘樓後,秀明會創始人小山美秀子再邀請貝聿銘設計一個小型美術館,用以展示她私人收藏的東方藝術品。因貝聿銘不喜最初挑選的地點,本以為談不攏,但其後小山一方卻找到新地點,便邀貝赴日視察。

新地點也不理想:地處深山中,根本沒有通往外面的路徑。工程師提議開通道路,貝聿銘認為這樣將破壞自然景觀,沒有採納建議。此時,負責項目的委員會成員指出他們也擁有山谷另一端的土地業權,貝聿銘於是想到利用隧道和天橋連接美術館的可能性,Miho Museum的建築構想就此誕生。

建築概念既應地形特質而生,同時以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為參照點。從售票處走路往本館,必先進入一條圓形隧道,裡頭燈光幽黯,步行五分鐘左右才見彼端出口亮光,正是「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在山的內部慢走迎向那一小圈的翠綠林木,近似宗教體驗;而且遊人又不多,即使陽光過於激烈,仍有種趨向崇高的靜謐。

據說此地春天的景色更美,因為近售票處的入口前種滿櫻花樹,「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但賞櫻人潮極旺,一想到要在通道內與無數人摩肩接踵,便覺寧可在炎夏到訪。

在日本旅遊,每每感嘆他們的自然風景保存得極好,原來日本的縣政府為了保護山林景觀,對山中建築有不少限制。以Miho Museum為例,共17,000平方米大,縣政府僅允許地面上露出2000平方米,85%的範圍須建在地底,以免影響山的外觀,即使建物由大師設計也不例外。看美術館的設計圖,便令人想起由安藤忠雄設計的直島「地中美術館 (Chichu Art Museum)」——也是建在山上的美術館,大部份結構藏在山裡,鳥瞰的話卻可見一堆幾何圖形,如散落山間的巨型積木,頗富玩味。

這令我想起,人類自古有泛靈信仰,日本神道也是其中一例。隨著世界宗教(universal religions)如基督教、佛教、伊斯蘭興起,古代的泛靈信仰在很多地域一點點被撲滅;但在日本,雖然傳統宗教也隨社會的現代化沒落,但人對山野河川的敬畏依舊殘存、並被嵌入現代法規之中。在這裡,就算出自建築大師手筆的建築作品如何優美,終究是對自然的干擾;因此雖然有限度地允許建設,人工物也必須「收納」在山林中。

本館正面參考日本傳統廟宇的外型,搭配貝聿銘喜用的幾何圖形。走上台階,自動門無聲滑開,透明的圓一分為二,便進入本館中庭。正對面是寬闊的整列落地玻璃,借景後山,也可遠眺秀明會總部和「天使之樂」,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株幾乎是橫亙著的老松,也是貝聿銘挑選的。

展品以古近東和遠東的文物為主,包括日本、中國、今中東、中亞、印度巴基斯坦、東南亞,以至埃及希臘的文物,我所知不多,只是以外行人的心境和各種神、佛、人、動物共在。

我想,世上沒有任何一座美術館配稱為桃花源。但或許像武陵人般,「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在尋索中到達清淨之境——然後便會發現,桃花源就隱匿在時間的刻道裡頭。

人類調和的美夢

一直有蒐集大阪萬博的周邊,但竟然到今天才踏足萬博原址。

單軌火車從宇野邊移近萬博公園站時,我貼著車門玻璃,遠遠就看見太陽之塔的側影;已經興奮得不能言語。到站,繞過天橋,一步一步接近向我張開雙臂的奇異太陽,更是幾乎心臟病發了。

第一次知道70萬博,當然是始於《二十世紀少年》,但此後卻漸漸發展出一種非理性的、近乎偏執的熱愛。不用告訴我那是一個喧鬧的大奇觀,也不用跟我解釋它的消費主義、國族主義底蘊,這些我都懂。即使知道這些,萬博還是帶給我無可解釋的興奮感。

萬博這個龐然大物確實有種魔性的吸力。繼1964年東京奧運之後,日本政府再度投入宣揚國力的大project,籌備期剛好是六十年代末的左翼學運時代,激進抗議份子包括藝術團體「零次元」;但另一方面,萬博的宏大構想也成功吸收/收編了一眾前衛藝術家「為國效力」。參與藝術家名單可謂星光熠熠,計有丹下健三、岡本太郎、黑川紀章、橫尾忠則、草間彌生、福田繁雄、龜倉雄策、永井一正、勅使河原宏、市川崑、松本俊夫、谷川俊太郎、安部公房、武滿徹,橫跨建築、設計、視覺藝術、電影/影像、文學、音樂多個範疇。

在終戰25周年之際,提出「人類的進步與調和」作為主題,並以這支天真得叫人吃驚的旗幟,吸引了6000多萬人次入場狂歡,做一個世界萬國調和的集體美夢——我始終不知道這個理想體現的到底是人類的天真、愚昧還是虛偽,但即使動機是虛空,狂喜與美夢卻無比真實。2025年,大阪將再辦萬博,這個念頭實在太蠢,廿一世紀的萬博必然是蒼白的,互聯網興起後,根本就應該取消了。

奈良杮葉壽司

杮葉壽司,奈良、和歌山、石川、鳥取等縣的鄉土料理,常見以鯖魚和鮭魚做材料,也有些地方會上用鯛魚、鰻魚、鰤魚、鱒魚。煮好的飯用葉子包裹保存,是亞洲常見的料理方法,原理其實就像我們的稯子。杮樹的葉子據說具有防腐作用,因此杮葉壽司可以在沒冷藏的情況下保存兩三天呢!

我是在四方田犬彥筆下知道這種食物的。他在〈谷崎潤一郎的柿葉壽司〉中提到,谷崎在年輕時就發表小說〈美食俱樂部〉,其中一段結合食與色的描寫是非常典型的谷崎風格:

//在「火腿白菜」這道料理上菜時,在黑暗的房間中等待的客人們,被忽然出現的不可思議的女性按摩臉部,因為過於興奮,臉上沾滿口水,忽然間她的五根手指插入口中。在柔軟的指間,舔著舔著滲出帶著油脂的潤滑滋味,就像中華料理的火腿。不知道什麼時候,女人的手化為白菜莖。//

而谷崎對杮葉壽司的盛讚,則出自〈陰翳禮讚〉。他感嘆,自明治維新以來,想在大阪、京都這類大都市發現純粹日本風情的街道,變得相當困難;食物也是一樣,在大都市「尋找適合老人口味的東西,也煞費苦心」。然後他話鋒一轉,介紹日本山間僻地流傳的一種稀有食物,也就是柿葉壽司。

//谷崎出生於東京的日本橋,不可能從小接觸到這種柿葉壽司。他說明有位朋友曾去吉野旅遊,教他這種作法,一試之下發現實在太美味了,因此作為文章的題外話。從〈吉野葛〉這部小說也可以得知,古都奈良南方綿延的山岳地帶,是谷崎覺得最親近的地方。或許他夢想著這裡還殘留著中世的氣息吧。

「只要有柿子樹和醃鮭魚,隨處可做。重點在於記住水氣必須完全去除,以及讓飯完全冷卻便可以了。我在家試做,果然美味可口。鮭魚的脂肪與鹽分恰到好處的滲入飯後,鮭魚肉反而如同生魚片般的柔嫩,那種感覺,難以用語言形容。東京的握壽司雖也有獨到的滋味,但對我而言,這種壽司更合口味。今年夏天,我便只以此為食。這種醃鮭魚的吃法實在出乎人意想之外。山村人家物資貧乏,這種發明,令人折服!之後,我試著打聽類似的各種鄉土料理,發現在現代,鄉下人的味覺遠比都市人來得靈敏許多,就某個角度而言,他們的得天獨厚是我們所難以想像的。」//

我本來還以為杮葉壽司是鄉間的料理,完全沒想過會遇上,結果今天卻在奈良大街的餐廳外瞥見它的身影,馬上嚷著要吃!一口咬下去,發現這件其貌不揚的長方形壽司竟然超乎想像的好吃!杮葉香氣濃郁(我忍唔住攞住舊壽司邊食邊索)(抱歉畫面有點變態),鯖魚還保有鮮味,醋的微酸非常適合炎熱的暑天,最重要的是,壽司好煙韌彈牙!!想必是做好後放在飯桶用醬菜石壓實的關係,口感和平日吃的壽司很不同。

回程時在車站買了一大盒,這幾天可以早晚密密食!呵呵呵

法蘭克福・不祥暗喻

其實來過德國好幾次了。第一次逗留最久,由北部玩到南部;之後來過工作、滑雪、看展、探朋友,到訪過的城鎮包括柏林、德雷斯頓、紐倫堡、慕尼克、科隆、卡塞爾、漢堡,可是這次再來印象卻和之前差很遠。到處看到好多窮人、露宿者、拾荒者、乞丐,破落的建築,骯髒的街。Munster 很不可思議,舊城區美到童話一樣,走在街上人人都高大美麗,一副知書識禮的樣子。圍繞著舊城區是呈長條型的窄窄公園,公園的另一邊就是凌亂人間,建築不古老但陳舊,人好多,整個氛圍完全不同,再往東南方走甚至能到達一大片不知是施工中還是正暫停施工的廢墟般的地方。舊城區內外的分別之大,令人懷疑是不是有一道透明的牆在窄公園裡,隔絕兩個時空。

貼上臉書呃 like 的當然都是風景漂亮的照片,比如法蘭克福,河畔很好很舒服,舊城區雖然很 touristy,舊建築畢竟還是很美的,讓人忍不住舉機拍攝。可是中央車站附近看起來卻非常非常破爛。

昨早出門時,遠遠看到幾隻烏鴉,其中一隻在啄食一塊彩色的東西,輕飄飄的像紙片。走近才看見牠們正圍著一隻死鴿子,雖然心生厭惡,但沒辦法下還是要從旁邊經過。再看一眼,原來紙片不是紙片,是烏鴉撕下來的鴿子碎塊,上面還黏著一隻鴿子腳。過幾步就是電車站,我研究著路線圖時,剛好幾班電車巴士駛至又離開,下意識回頭一看,烏鴉全不見了,只餘路軌兩旁一大灘模糊血肉。

晚上回去酒店時又經過同一地點。有一拾荒的年輕男子拎著幾個大膠袋,裡頭的玻璃樽碰撞得響亮,稍為蓋過他自言自語的聲音。在我看到他之前,他好像打碎了一個玻璃樽,走在我前面不遠的男人一邊咒罵一邊踢開玻璃碎。我們擦身而過,然後背後傳來瓶子爆裂的聲音,回頭一看,似乎是他把瓶子擲到馬路上,駛至的巴士撞飛瓶子,玻璃碎裂,彈到我們附近。前方的男人非常憤怒,向拾荒者跑去,一種要揍他的氣勢。

還有一星期左右在德國,昨天一早一晚看到的兩幅景象,總覺得是某種隱喻,或是世界給我的暗示,令人覺得不祥。

一個港女的台北筆記

雖然已去過台北無數次,但直到現在每次去還是覺得很有趣味、很治癒。以下是這趟的一點筆記:

1)艋舺:以往的行程很少包括萬華區(西門町除外,但也很久沒去了),這次終於去了艋舺看看。不過只是隨便亂逛,沒去剝皮寮,連龍山寺也沒去,只是去看看青山宮和附近的老街。那邊似乎是非常老化的區,不僅房子極之老舊,日間街上有好多老人在擺攤、閒聊、購物。去的時候攤販們剛開檔,好多賣各式舊物雜物的地攤,也有舊理髮舖、歌廳(日間人也好多),整個感覺十分像深水埗或廟街,然後我居然還在攤上找到《底層的珍珠》,即買。「老化」聽起來似乎是不怎麼好的形容詞,但實際上這個滿是老人的街區自有它的活力和魅力,像一株根部粗壯、呼吸聲濃重的老松。希望這裡不會像深水埗般被夾硬「重建/更新」。
(想去艋舺除了有小部份因為那齣電影(阮經天 ❤ ),更因為艋舺的歷史超級有趣:很多人都知艋舺是淡水河流域最古老的聚落之一,原來早在清代之前土著就會用獨木舟載漁產至這個分支河流匯流處和漢人交易,此地因集與中國大陸的對口貿易及台灣內陸集運兩種功能而昌盛,Manka/Moungar 就是土著語中的「獨木舟」。另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咸豐三年(1853年),來自閩南泉州府不同縣的三邑人和同安人因積累的利益分配問題爆發大型械鬥,真是好有江湖feel,可以拍一齣古裝版《艋舺》,繼續找阮經天鳳小岳演…. 這場械鬥以三邑人勝利、同安人敗走告終,卻改變了台北的城市發展史。敗走的同安人北逃至大稻埕,開發了另一貿易港,《天津條約》和《北京條約》簽訂後,艋舺和大稻埕都被後加為條約港。其後大稻埕漸漸興盛,艋舺日益衰落,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總之好多故事,有興趣可參看《看不見與看得見的臺北》。)

2)大稻埕:說起大稻埕,今回我也重訪了,不過因為在繭裹子花太多錢而倉惶逃走,沒有逗留太久… 大稻埕公園那邊的食街,周一下午也非常擁擠,窄小的巷裡人、車、機車、單車爭路,不過沿迪化街往北走就比較舒服。印象中店舖和前兩年來時差不多,有一兩家賣木竹藤器的老舖,老闆都板著臉完全沒興趣推銷,這些老店其實比文創店有趣。文創還是以蘑菇和繭裹子最吸引,但兩家都十分貴,東西全是香港價錢…

3)文青點:因為各種原因,今趟除了大稻埕還跑了好幾個文青熱點:松菸、富錦街、溫羅汀、赤峰街,有些去過有些沒有。松菸跟華山兩個文創園區,去過一次後就不想再去,尤記得首次去華山時,迎接我們的居然是堆成一座小山的卡通孔子公仔,恐怖程度僅次於深井燒鵝雕塑和MK金魚像,那次嚇得不輕,堪稱創傷。這幾年去台北,也未試過在兩個園區遇到吸引的活動。不過這次有事去松菸,所以特地提早去閱樂看看,書店空間真是靚到DUM一聲,好屈機… 而且建築和傢俱都有點厚重感,並不是常見(而且無可否認有點俗套的)文青味空間。書有點少,如果只去看書找書的話我想並不會逗留太久,但若是去工作或坐下來讀書真是好無敵。還有帥哥沖咖啡。

其他三區,富錦街雖然比較 gentrified,但綠樹成蔭的小街真的殺食;赤峰街據聞是新興文青熱點,我去那天可能碰上公休日,沒看到太多店,就是有幾家漂亮咖啡店,有趣的是那邊其實是車房區,窄巷車房的景觀令人想起土瓜灣十三街,所以街上其實是大量車房夾雜著一些咖啡室和小店;溫羅汀鄰近台大師大,感覺最接地氣,以書店見長。

4)書店:台北芸芸書店中我最喜歡淡水的有河BOOK,不僅因為臨海的美麗環境,更因他們的選書最合心意,可惜今次沒時間造訪。唐山、未搬家前的註書店、今次首度去的閱樂和永樂座我都很喜歡,還有茉莉二手書店,今次是1000多台幣買了七本書,說是二手也很新淨,實在令人激動…

5)咖啡店和文創產品:我非常喜歡台北,也很羨慕台北人,一是因為書店,二是因為夜市,三是因為單車,四是因為 cafe。不過坦白說,以一座通街 cafe 的城市來說它的咖啡實在不怎麼樣,平均我想十家 cafe 才有一家沖得出好咖啡。而本人並不是咖啡達人也不嘴尖,我只是要求一杯好過 Starbucks 或 Pacific Coffee 的 latte 而已,但在台北也只能撞彩。同理,以一座擁有那麼多文創園區和「文青街」(姑且這樣稱呼)的城市來說,實在也不見有多少有趣的文創產品或文創品牌——或者說是本地設計的穿戴品、日用品、手工藝品等。相較之下,上次匆匆忙忙經過金澤,美麗又有特色的小店真的好多啊。(係咪唔應該咁比….)

6)雜誌:不過台灣另外有樣嘢好勁,就是雜誌。文學、藝術、設計、建築雜誌一堆不在講(雖然我大致上只看ACT),除了《小日子》和《Shopping Design》,這幾年還有好多小雜誌冒起,如《眉角》、《正興聞》、《五花鹽》、《窩抱報》、《貢丸湯》、《藍鯨》、《秋刀魚》,有地方導向也有議題導向,各自各精彩,有些甚至創下銷量奇蹟——打正旗號講台南正興街的《正興聞》第二期破三千,更推出英日語版,好癲。連《大誌 (Big Issue)》都比原產地英國辦得吸引十倍。所以每次去台灣都會買雜誌,這次買到一本剛創刊的《薰風》,號稱「台灣史上第一本以台日歷史羈絆為主題的知日知台雜誌」,也就是處理台灣其中一段殖民史的雜誌。第一期從日本傳來的神道信仰為主軸,講在台灣的神社,也有其他關於日本政治、文化的文章。文章應該大部份是二千不到的篇幅,稍嫌太短,但題目很有趣,重點是視覺上無懈可擊,靚到黐肺嗚嗚嗚。

7)基隆:基隆夜市好多好嘢食,值得一去。有啲面咁大的蠔(沒試),還有大蝦,不過海鮮有點貴。BTW原來基隆舊稱「雞籠」,好正。

8)雙年展及其他:好眼瞓,遲下再講…

風吹過稻田 田總要收割

在日本的時候也遭遇了颱風,日語原來唸作「たいふぅ」,tai-fuu。香港農夫們趕在風來前收割了整幅田的稻米,部份運到有瓦遮頭的地方,也有部份倒掛在田邊的支架上。

當夜風就來了。木建的和式老屋站不穩陣腳,關好的玻璃窗發出鏘鏘的奇怪聲響,彷彿隨時支撐不住。就像空中有巨手,正發瘋似地狂搧房子耳光。整夜有空氣兇暴呼嘯,為某些只有先知明瞭的事發烈怒。人只好盡力關上耳朵,祈求睡眠臨到。

翌日上田,已經面目全非。綑成小束的稻米還在,只是東歪西倒在地上。竹製的支架還原成竹支,散落在稻的附近。還有數綑異常頑固的稻米吊在不倒的架上,但看起來也是孤零零可憐巴巴。

見此景無話可說,也是無話好說,農夫們花了一個早上默默收拾,重新砌好支架,重新掛上稻米。
我看這邊差不多完成的時候,就離隊走上山坡,去看看鄰田的農夫情況怎樣。他用作掛稻的木架足有三米高,就在我們每早必經的位置,從去年起就是一道熟悉的風景,我卻不常碰到木架子的主人。這天一早就見他獨自在整個倒下的木架旁忙碌。

我走到大木架那邊,他正在專注地用小刀割斷斷木和橫繩上的尼龍索,隔了一會才注意到我。我跟他打招呼,說了句:「大変ね~」(日語只有這種程度),他也就笑說回了一句「大変な」,停頓了一會,又續說些我完全聽不懂的話。我默默看他割斷了一堆繩子,然後走到主要支幹倒下的位置,想要獨力抬起它。可是那根全濕的木頭還連着隔鄰未全倒的架,承受着大堆濕稻的重量,他一下托不住,差點被粗木頭打到。我連忙過去想和他合力扳直木頭,但因為我很廢,也幫不到甚麼,結果在另外幾位農夫加入幫忙後才大致讓木架重新立起來。

目測老農有七十歲了,即使再有經驗、體力再好,要把那個大概有三米乘十米的大木架扳起來真的不是他獨力能做到的事。可是他的田的勞動力,恐怕真的只來自他一人吧。

這可不是要說他有多可憐,幾十歲仲要做牛做馬。我想有時老齡持續勞動也可以是尊嚴和活力的來源,很難一概而論。想說的是,雖然幾個年輕人應該有幫到他一點忙,但即使沒有我們,他大概也有別的方法解決吧?不管要花多少時間、過程有多麻煩,即使只有一個人,他終究可以重建颱風推倒的東西。而如果換作是我,遇上甚麼風災水災把我幾個月來在做的工作瞬間搞砸,我的第一反應可能是發癲、捶胸頓足、𦧲地、上facebook呻、再發癲。怎麼說也不會笑笑口默默地收拾殘局。

於是就想,農夫真是世上最堅強的奇異物種啊。陽光和水,地土和風,天地的賞賜與毀壞本為一體,要是沒有報答的對象也就沒有怨恨的對象。風來水淹是沒辦法的事,掉下的就拾起,壞掉的就修好,最重要記住笑笑口。

(PS. 話說回來,颱風前收得晒都已經算好,今次的雙颱風除了市區好多地方水浸,郊區都一樣,種緊的作物可能全部失收,昨天看到基進報導寫新田信芯園的情況://今年的颱風來得比較遲,不少農友都感嘆大失預算。在攸潭美新興農場,連日大雨導致農場不斷水浸,嚴重影響秋播進度。而塱原有記農場的田邊山泥傾瀉令荔枝樹倒塌,加上雙魚河滿瀉,河水倒灌入田,現時種植中的蘿蔔、椰菜、生菜、紫麥菜,苦瓜相信都會全部失收。三年前起復耕水稻的新田小磡村信芯園更發生嚴重水浸,農夫信哥的家園更被水淹浸。信哥說,作為散村村民常常受到天災威脅,但以往也沒有浸得如斯嚴重,估計是因為農地周圍經常發生倒泥、填塘,改變農業區的水道生態,引致氾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