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資本主義下,資產階級牢牢掌控著生產資料,因此得以榨取勞動的剩餘價值;同時工人失去了對勞動及其產物的控制,工作淪為非自發性的活動,僅僅是獲得薪資的手段,這是馬克思理論中的異化勞動。
然而勞動本質上並不包含資產階級對工人的剝削。馬克思也曾提及作為自我實現的勞動,勞動者在生產過程中將自己作為個體的獨特性外在化,既肯定自身,也肯定產物的使用者,從而對勞動產生認同。
我其實跟馬克思不熟,以上理解可能有錯謬,只是近來讀到這些,想起一點自身經驗。我以自由身的模式工作已經有四年多,在這段時間,從不同的人口中聽到的話語,讓我意識到大家對工作的概念原來極其不同。我認識的在文化圈以外的朋友,十居其九都是上班族,對他們來說,「做freelance」彷彿本身就是一個內容空泛的職業,但實際上那就像「全職」或「兼職」那樣,只是一種工作的形態而已。
在上班族的世界中,工作=職業;在我的世界中,工作=(多重)職業+實踐。我這幾年做過許多職業,主要是研究、編輯、教學、主持、策展、翻譯,所以也算是現在很流行的「slasher」,但我也無法認同「slasher」這種「身份」,我覺得它跟「freelance」一樣,不過是形容一種工作形態而已。我傾向將身份認同和我的實踐掛鈎。所謂實踐,即是創作實踐(creative practice),我的實踐主要就是寫作,身邊的朋友可能是做藝術、拍電影、寫劇本、耕田、演戲、做音樂、畫插畫,不一而足。用最簡單的二分法來解釋,在我的情況,為我帶來正常收入的「職業」是薪資勞動,付出與回報不成正比的「實踐」是自主勞動。有些人誤以為我以寫作為生,實際上我是以職業支撐著實踐——就我所知,這也是本地創作者的普遍狀態。
我一直隱隱覺得自己和一些上班族朋友之間存在著某種鴻溝,卻捉摸不到其形狀,謝謝馬克思賦予我理解這個問題的工具。我想溝通斷裂的原因是在於,在香港往往只有薪資勞動才被視為「真正的」勞動;只有生產過程和結果都掌握在他人手中的異化勞動,才有機會被社會認可。
以前我總是不理解,為什麼我花費最多時間心力、甚至投注靈魂去完成的工作,在他人眼中好像不存在,或者被認定不是正當的工作、被dismiss為一種嗜好,彷彿我只是一個把大部份時間揮霍在某種無謂興趣上的無聊人。我也曾經為了不被理解而覺得氣悶和委屈。現在我開始明白,他們可能真的無法看到「實踐」作為我們工作的最重要部份,也無法想像一種可以肯定和實現自我的勞動狀態。
不過,相比起他人的言語,更危險的是連我們自己都默默內化了資本主義的價值觀,感受不到自主的勞動過程中可以享受歡愉甚至幸福感。就連抗拒成為資本主義機器小螺絲的我們,都只能在資本(金錢回報,或者非物質性的獎項、頭銜、名氣之類)的加持下才能夠肯定自己的工作。自主勞動明明帶有資本主義式回報以外的珍貴價值,結果我們卻失去對這些的感受能力,我覺得沒有比這更悲哀的事了。
(二)
前面的帖文開玩笑地配上貓的照片,貓固然沒有工作(她唯一的任務是壓抑搗亂的衝動),但之後我又想起家裡的狗,覺得也是很好的例子。起初家人去領養他們時,是打算讓他們在家裡看門口的,不過領回家後也沒有強行訓練他們的看門本領。但很多狗的天性就是敏銳、富好奇心,一感到警剔就自然會吠叫;然後其中一隻體型頗大、近乎全黑,驟看也是很不好惹,所以這幾條狗只是順著天性存在,察覺奇怪的聲音氣味衝過去叫幾聲,便已完成了看家的工作。
希望大家不覺得被冒犯,但我覺得人類的理想工作形態多少也是這樣:每個人最擅長也最有衝動做的事,自然便是他的工作。當然,這個理想狀態可能唯有在資本主義消滅的烏托邦才有可能成為普遍現實,所以還是讓我們回到前面提及的自主勞動*。先前舉的例子幾乎都是文化創作,容易讓人誤解那是文化精英的專利,但其實不然。一些朋友建立農業團體,做到自產自銷,通過耕種自我實現,便是路徑之一。上環嚤囉廟街那邊有位阿伯擺地攤,賣他手造的鋼絲筲箕等物,我覺得類似這種也是自主勞動。
我覺得,在我們的社會裡,能否實現自主勞動主要取決於兩點:能力與資源。所謂能力,當然也包含類似天賦的東西,但這實在太虛無飄渺,難以討論。我認為重要的能力只有兩種:想像的能力和實行的能力。既謂自主,即自己就是自己的波士,沒有人能告訴你要做什麼、如何做、怎樣衡量成果、怎樣持續,你有的就是自己。想像的門檻可能比較易過,畢竟天馬行空沒有成本,但最終想像能否付諸實行,需要的是決心、執行力、毅力。也許關鍵在於一個人是否相信自己所思所想的價值,而這就和教育資源有關,長期受鼓勵與長期被打擊的成長環境很可能對人的個性和能力造成決定性的影響。還有時間資源:至少你需要有想像、計劃、實行自主勞動的餘裕;假如是每天開車十小時以上、連休息時間都不夠的司機,恐怕就缺乏這方面的資源。此外當然也有經濟資源,畢竟好些實踐路向都是有門檻的,像攝影、拍片就是例子。
想像力、實行力、教育資源、時間資源、經濟資源:這是實現自主勞動的五個關鍵,其實只是我剛剛亂想的,可能比較粗疏,歡迎朋友提出異議。不過,這些思考主要是希望帶出這一部份的重點:藝術的使用價值。三種資源的問題,主要屬於社會範疇;當然當代藝術中也有「社會參與藝術」一支,少數藝術家可以做出有效改善資源分配的創作,但以上提及「藝術」是指廣義的藝術――包括電影、文學、音樂、舞蹈、劇場等,而我認為藝術特別有潛質處理想像力的問題。前面提過,社會上大多數工薪族無法看見或理解自主勞動,但這不是無從解決的困局,他們或許只是需要一把打開這個想像的鑰匙。
胡思亂想之際我突然想起《黑鏡:Bandersnatch》中的一幕:資深遊戲設計師Colin看到男主角Stefan的狀態,冷靜斷言:he is in the hole。這句說話,我想任何創造者都心領神會,那種深深沉浸在洞穴的滋味。那是一個令你暴累同時狂喜的絕對領域,既是煎熬也是恩寵,一些意象、一串畫面、一堆詞句,爭先恐後地襲來,神經元之間的突觸瘋狂傳輸訊號,以致夜不成寐,然而你目光如炬,在洞穴裡來來回回而不願折返現世。洞穴有自己的生命,有時無由地將你排拒在外,有時慷慨包覆你如母體的子宮,而一旦嘗過那近乎神聖的甘美,你必然明白那是無可替代的,你也必然甘願為之犧牲――堪比昔日的聖徒,為了上帝的真理甘願被釘十架、丟石頭,即便身死也在所不惜。
這個比喻也許有點誇張,但我認為創作裡頭確實有宗教性的、足以使人獻身的東西在。藝術――是藝術實踐,不是藝術「品」――可以做到的是展示人類沐浴在創造之甘甜中的天堂圖景,以此為鑰匙,送贈予碌碌於薪資勞動循環而苦無出路的人。在這個設想中,藝術作品有沒有政治意涵、或有沒有開宗明義地介入社會,實在是細枝末節的事情。
自主勞動是21世紀的福音,藝術家就是像我家隨心吠叫的狗那樣的福音戰士。這幾年,社會大眾開始察覺到人工智能和機械人技術的光速發展,市面上也已經出現了眾多擔憂人類被人工智能取代的聲音。其實擔憂甚是多餘,現實就是許多工種即將被取代,世上會有大量過剩的勞動力,而一些比較有遠見的知識份子和政治家,早就開始討論無條件基本收入。引入人工智能與機械人,大概會允許資本家生產更多剩餘價值,但舊有的工人階級卻很可能被排拒在受惠的社會群體之外。無條件基本收入與全民自主勞動不會喜從天降,然而一旦打開了想像,則至少有一個爭取的方向。我們正站在舊時代的懸崖邊上,遙望失業等同喜訊的後(薪資)勞動新時代,而擁有能力與資源創造至極限的藝術家,必然是橋接新舊時代的巫。
*我不太清楚馬克思理論中的專有名詞是什麼,姑且稱薪資勞動的反面為自主勞動——也只是圖個方便,實際上本地藝術家難以全面掌握勞動資料,就算他們能負擔一切原料和器材,至少工作室的空間就必須上繳租金予資本家。在大部份情況下,這充其量只能稱為半自主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