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機器人與其他

關於〈廿年回歸前後話〉展覽的筆記 – 嚴瑞芳的兩個隱喻,「鴿子」與「跌倒」。在北京聽到的鴿子聲觸發了關於香港鴿子的創作,中間的關聯彷彿是另一重隱喻。攝錄機朝上,鴿子成群在天空盤旋;攝錄機朝下,窺見一班死𡃁仔大蝦細,欺負一個細路女——又一重隱喻?二十年前萬鴿紛飛,宣告盛世將臨的喜訊,盛世始終未至,只有壓迫性的權力關係得以延續並且愈見牢固。鴿子繼續在城市曾經的海岸線傳宗接代,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 廉價電子器材在生產場所偶然錄下的「1, 2, 3」,勾起羅玉梅的想像,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工廠要壓低成本就必須高效,人困在機器的節奏是常態也是鐵律。藝術家收集更多更多友人與陌生者的「1, 2, 3」,由他們隨機定下節奏,她則將自身變成機器,跟隨喊聲繞圈走路。工業的勞動,藝術的勞動,為誰辛苦為誰忙,盡頭在何處,怎樣才算不徒勞? – 「據點句點」藝術空間的中期報告。空間歷來放映作品的片段剪輯、舉辦的行為/展演錄像紀錄、成員訪談,加上展場的實時直播,構成一個將不同的時間並置堆疊的錄像裝置。加上其他文獻如銀行紀錄、地政來信、電器說明書,還有一堆積聚良久的塵埃,一個藝術空間完全變成透明,把兩年來的日常與掙扎公諸於世。 – 曾德平以偶拾素材隨意拼貼而成的裝置——隨意即不工,當中的元素無一是象徵,但從中可窺見藝術家的家族關係、藝術系譜,在本土思潮以外側寫本土。 – 勞麗麗和Zoie Yung的藝術家自釀啤酒計劃,是為一種生產/生存模式實驗,指向更多未知。  

法蘭克福・不祥暗喻

其實來過德國好幾次了。第一次逗留最久,由北部玩到南部;之後來過工作、滑雪、看展、探朋友,到訪過的城鎮包括柏林、德雷斯頓、紐倫堡、慕尼克、科隆、卡塞爾、漢堡,可是這次再來印象卻和之前差很遠。到處看到好多窮人、露宿者、拾荒者、乞丐,破落的建築,骯髒的街。Munster 很不可思議,舊城區美到童話一樣,走在街上人人都高大美麗,一副知書識禮的樣子。圍繞著舊城區是呈長條型的窄窄公園,公園的另一邊就是凌亂人間,建築不古老但陳舊,人好多,整個氛圍完全不同,再往東南方走甚至能到達一大片不知是施工中還是正暫停施工的廢墟般的地方。舊城區內外的分別之大,令人懷疑是不是有一道透明的牆在窄公園裡,隔絕兩個時空。 貼上臉書呃 like 的當然都是風景漂亮的照片,比如法蘭克福,河畔很好很舒服,舊城區雖然很 touristy,舊建築畢竟還是很美的,讓人忍不住舉機拍攝。可是中央車站附近看起來卻非常非常破爛。 昨早出門時,遠遠看到幾隻烏鴉,其中一隻在啄食一塊彩色的東西,輕飄飄的像紙片。走近才看見牠們正圍著一隻死鴿子,雖然心生厭惡,但沒辦法下還是要從旁邊經過。再看一眼,原來紙片不是紙片,是烏鴉撕下來的鴿子碎塊,上面還黏著一隻鴿子腳。過幾步就是電車站,我研究著路線圖時,剛好幾班電車巴士駛至又離開,下意識回頭一看,烏鴉全不見了,只餘路軌兩旁一大灘模糊血肉。 晚上回去酒店時又經過同一地點。有一拾荒的年輕男子拎著幾個大膠袋,裡頭的玻璃樽碰撞得響亮,稍為蓋過他自言自語的聲音。在我看到他之前,他好像打碎了一個玻璃樽,走在我前面不遠的男人一邊咒罵一邊踢開玻璃碎。我們擦身而過,然後背後傳來瓶子爆裂的聲音,回頭一看,似乎是他把瓶子擲到馬路上,駛至的巴士撞飛瓶子,玻璃碎裂,彈到我們附近。前方的男人非常憤怒,向拾荒者跑去,一種要揍他的氣勢。 還有一星期左右在德國,昨天一早一晚看到的兩幅景象,總覺得是某種隱喻,或是世界給我的暗示,令人覺得不祥。

放棄治療的基佬們:點評M+「性別流動」放映

(一) 台灣在三月底正式啟動同性婚姻釋憲的程序,成為亞洲第一宗同性婚姻釋憲案,議題也在社會上持續發酵。前陣子護家盟某神父爆出一句:「一個男的,抱著與他體型一樣的男子會幸福嗎?」,同性婚姻無端滑坡成了「同體型婚姻」,聽者皆感莫名其妙,自然引起極大迴響。從台灣的護家盟到香港的明光社,宗教團體對性議題持保守態度,並熱衷於宣傳對戀愛婚家的狹隘想像,彷彿已是定式,去年高調挺同的法師釋昭慧反倒是罕見的例外。 近日巴西一宗變性人被虐打致死案亦轟動全國,而案件不過冰山一角。單在2016年,在巴西至少有144名變性人被殺,比八年前增加了一倍,顯然國內的恐同仇同情緒正威脅無數生命。有分析指出,這與近年在當地興起的基督福音運動有關:基督徒現佔巴西國會近兩成議席,已成為一股足以左右大局的政治力量,近年就多次在國會內阻止反同仇恨犯罪立法。 創作《沙治奧與西蒙 #2》(2007-2014) 的 Virginia de Medeiros 本人正是巴西的性小眾,目前在接受性別轉換療程,一直關心性別與性小眾議題。藝術家最初鎖定巴西東部城市薩爾瓦多貧民窟的妓女社群為研究對象,展開人類學式田野調查後結識本片主角西蒙妮,由此發掘人物的生命史,最後切割重組成紀錄片。 影片由一段獨白開始:「因為上帝沒有賜我陰道,上帝給了我陰莖。我怎能將自己的肛門變成陰道呢?…我是作為女人提供服務的。魔鬼將我的肛門當成陰道,我常常受傷,流血,為此受苦。啊!那種痛苦。」獨白配上水池的影像,話音剛落,即響起歌聲,西蒙妮出現在最右方的畫面,邊歡快地唱著歌,邊搔首弄姿地走向水池。當她走到最左方的畫面之際,有男聲響起與她合唱,男人出現在正中間的畫面——很快我們得知男人是沙治奧,一開始的獨白原來是他在重述過去作為「西蒙妮」的不堪生活。 羅密歐與茱麗葉;崔斯坦與伊索德;梁山伯與祝英台;沙治奧與西蒙妮:藝術家並置一男一女的名字,製造對男女之間浪漫故事的虛幻期望,然後若無其事地擊碎它。沙治奧與西蒙妮並非一男一女,而是同體雙身,存在於不同時空。生理男性沙治奧長大後成為了易服者西蒙妮,在貧民窟賣淫,拍攝開始僅一周,她就過度吸食可卡因昏迷,此時得到神秘天啟,突然尋得上帝,於是卸下女裝,重新成為沙治奧,並以傳教為己任。新造的沙治奧一遍又一遍地講述他的見證,在他的現在敘述過去:有男人帶邪靈進入他身,為他修眉,將他妝扮成女人,甚至獻祭祈求他成為同性戀。如今男人已死於愛滋,而沙治奧正不懈宣講神的話語,以破除魔鬼在他身上的工作。他向眾人展示過去作為西蒙妮的照片:「你們看耶穌為我所作的一切!現在我穿著男裝內褲,不是女裝內褲,今天的我是神造的人!」 沙治奧與西蒙妮是一個跨越性別邊界然後回轉至固有界線內的故事。Transvestite / Transgender / Transsexual: 「Trans-」 這個前綴不僅指向邊界的跨越,同時提示時間的流向。得救的敘事也總是筆直工整如尺,顯示不同時空的分割畫面卻一再干擾線性敘事。沙治奧穿一身白,象徵重生後的純潔,弔詭的是他又與信眾一同踏著怪異舞步,進行某種不可解的儀式,彷彿體內仍有急需清洗的惡靈殘餘。他的純淨是一種決然拒絕的姿態,西蒙妮卻在旁邊的畫面巧笑嫣然,歌唱,嬉水,把玩鴿子,肯定生命,慶賀生命。飛揚的長髮,閃搖搖大耳環,裸露的肌膚,纖瘦身段,飽滿屁股,無一不是罪與不潔的象徵,沙治奧必須撲殺西蒙妮方可得拯救;然而他在影片中注定失敗,他的時間永遠被西蒙妮的時間纏繞——那個總是朗朗笑著,拒絕得救,來自過去卻與他並存於我的現在的幽靈。 (二) 越南藝術家阮純詩的五十分鐘紀錄片《愛男愛女》(2007) 同樣包含很多類近降靈會的場景。然而此降靈會不同彼降靈會,這裡沒有扭曲的肢體,沒有痛苦或悲愴,倒像歡快的鄰里派對。儀式進行到一半,樂師唱出「今晚不如去公社開派對」,面露捉狹表情;正在跳舞的靈媒突然手叉腰嗔道:「那個女孩說我是斷了翼的雀仔!(字幕補充資料,雀仔在越南俚語指陰莖)我不跳舞了!」也不知真慍假怒,說著一屁股坐下,旁邊的信眾拍掌笑鬧成一片。 「道母教」為越南的本土宗教,是道教分支,奉柳杏公主為聖母,也拜其他神靈,這些神靈以靈媒為中介,向信眾顯現。影片主角是同性戀靈媒劉玉德,他在河內一帶頗負盛名,在 YouTube 也能搜尋到一堆拍他的紀錄片段。相較之下,《愛男愛女》無論在鏡頭角度、影像質素、訪談內容與剪輯均流露家庭電影式的親密與隨意,並且不以獵奇目光捕捉道母教儀式的華麗絢爛,重點在劉玉德作為「dong co」與靈媒的雙重身份,甚至深入他的生活與情欲世界。 「Dong co」一詞不知如何翻譯,我理解為近於「基佬」,即男同性戀者的俗稱。阮純詩跟不同受訪者談到 dong co,老人說:「她們是仙子,是女王」;劉玉德說他們擁有「男人的身體,女人的靈魂,喜歡化妝品和香水,喜歡被妝扮、呵護與稱讚」,因此喜歡當靈媒。然而靈媒們也一再強調,自己是命定成為某一女神的中介,dong co 中只有極少數有靈媒的命。這樣的身份令他們與別不同,甚至成為自豪感的來源。片中有人提及「半男半女」的 dong co 一般被視為病體,在封閉保守的越南社會他們自然傾向隱藏性向,而道母教的靈媒傳統卻給予他們自由表現女性化一面的空間。與《沙治奧與西蒙 #2》中的西方宗教不同,道母教不應許「治療」錯誤性向的力量,反而它是一個避風港,讓 dong co 們得以自外於社會規範。 劉玉德讓導演拍攝他跟不同男人打情罵俏,似乎毫無保留地擁抱自身的性向,然而他又突然提到「這是上天的懲罰。這是違反自然定律的,也違反社會道德標準,我當然知道這些,但這是我的命,我又能怎樣?」片中還有更多政治不正確的說法,比如是男人在各方面皆較女人潔淨,因此神靈比較喜歡男人,女靈媒到底不及 dong co 靈媒。在這個世界,同性戀背後沒有任何經雕琢的論說,也無關某種政治正確的進步價值,dong co 靈媒們擁抱的是宿命論,異常的性向從頭到尾都是一種粗糙的生命經驗,他們對自身的看法亦模棱兩可。同性戀靈媒的路,既是拯救(他們多因小時病重而入廟成為靈媒,以保性命),也是懲罰;但既視之為病態,他們卻又不求醫治。這個同性戀群體與一般認知的同志運動之間存在著鴻溝,同志平權的支持者可以如何處理這些差異?這可能是作品通過劉玉德故事傳達的沉默提問。 (原刊於映畫手民)

越不過的域 ──《越域:南亞及東南亞當代藝術展》

(原文題為:《重塑泥膠一樣的歷史》,刊於三角志2013年12月號及藝術推廣新聞頻道,此版本經大幅修改。) 相對於之前在紐約古根漢美術館展出的版本,香港亞洲協會目前的展覽《越域:南亞及東南亞當代藝術展》佔用的空間絕不算大。參展藝術家由二十二位減至十三位,但除了不丹、尼泊爾、寮國、汶萊四國,香港版仍將近包括了整個南亞與東南亞;媒介方面也是覆蓋率極高,油畫、雕塑、錄像、攝影、木雕、細密畫、行為、多媒體裝置盡攬其中──尤如魔術師的神奇匣子,小而平凡皮箱一打開,白兔、鴿子、花兒、五彩絲巾竟華麗麗地逐一蹦出;麻雀甚小,誰想到內有乾坤呢。 國界變鳥蛋 展覽正好是從一隻鳥蛋開始──準確地說,是由聚酯線捲成的駝鳥蛋狀線球,作品名稱《1:14.9》,其實是指絲線全長的14.9倍就是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間的邊界長度。蛋既脆弱又是生命載體,聚酯線幼細卻柔韌,國界似乎只是一條功能性的分隔線,但平平無奇的欄柵其實掩藏着暴力與死亡。印巴國界涉及1947年印度分治的歴史,當時國內印度教徒和回教徒矛盾日漸激化,末代英屬印度總督決定把國境分割成印度和巴基斯坦,讓兩國分別獨立。這原本是避免衝突的方法,但由宣佈分治到實際分治,只有兩個月時間讓大約1,400萬人遷徙到新國界的另一邊,結果造成大混亂,在印巴兩邊都發生大規模的殺戳,有史家甚至主張當時敵對雙方皆進行種族清洗。邊界一直是古普塔(Shilpa Gupta)關心的主題,以鮮血和生命的代價畫下的國界,與雞蛋的潔白無瑕形成強烈對比,她把刻板的「線」轉化成一隻富於象徵意義的蛋,暗示國界乃可形塑改變之物,摒棄邊界甚至能換來新生的盼望亦未可知。 Shilpa Gupta, 1:14.9, 2011–12.  Polyester thread, wood, glass, and brass 被遺忘的劫難 二十世紀是動盪的時代,藝術家也沒能避過磨難,例如作莫卧兒風細密畫的阿里(Khadim Ali)就是一名哈札拉族難民,自小在阿富汗與巴基斯坦之間流離失所。羅塔那(Vandy Rattana)的《炸彈池塘》則處理一段鮮為人知的柬埔寨歴史:越戰時期,美軍在柬埔寨境內投下2,700萬噸炸彈,造成的人命傷亡難以估算,但這段歴史就像這一系列照片所呈現的池塘一樣,遭蔓生的荒草掩埋,炸出來的池塘如今也成為當地鄉村風景的一部分,戰爭與暴力的痕跡消去,無人書寫的歴史也終將被遺忘,只餘下錄像中日漸老邁的當地人親述轟炸的恐怖與喪失親人的傷痛。 Khadim Ali, Untitled 2 (Rustam Series), 2010.  Watercolor, gouache, and ink on paper Khadim Ali, (Untitled 3, Rustam Series), 2011–12.  Watercolor, gouache, and ink on paper Vandy Rattana, Bomb Ponds, 2009. (Installation view) Nine digital chromogenic prints … Continue reading 越不過的域 ──《越域:南亞及東南亞當代藝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