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先說在前頭的是,我從踏進展場的一刻開始思考、直到完稿之際還是沒弄懂策展人黃篤所說的「東北亞」到底是什麼。學界和民間向來都慣以「東亞」稱呼中、日、韓三地,雖然人們對「東亞共同體」的想像有時也包含東南亞國家、甚至是印度,但以東亞蓋括是次展覽的五個地區還是穩妥的做法。特地說成是「東北亞」,卻不是為了包含蒙古、北韓、俄羅斯東部,反而納入更接近東南亞的香港和台灣,實在使人百思不得其解;同時策展人把中、日、韓、港、台視作不證自明的地理與地緣政治概念,也就無可避免地忽視或避開後兩者的邊緣位置,這令他的「東北亞」作為分析/批判/實踐單位都顯得問題重重,唯篇幅所限,以下略過此問題,集中討論作品。
〈文化碰撞〉一共十五位來自五地的參展藝術家,作品以攝影/影像為主,少數為雕塑,題材迥異,有些指向一時一地的文化、景觀、現象,有些較為抽象,有指涉歷史與國家層面的政治,也有個人化的素材,然而地區之間在形式選取與創作策略上的區別並不明顯。車旻映《旅行箱》本是一個私密故事,她的父親重病住院,旅行袋裡只有藥物、換洗衣物、衛生用品,病房擁擠,即使外出必須拖着沉重的氧氣筒,他還是時常渴望能出去看海。藝術家把一個家徒四壁的小房間嵌進行李箱內,大概就是她父親住過的狹小病房,然而房間卻通往海洋:如果居所與海洋都可以隨身攜帶,那就無所謂家與非家,此處與彼處,我們無論往何方行走,都可以是在歸去或出走的途上;無論在何處停留,都可以視為命定的居所。對於某些人來說,這是流浪的年代,是最自由的年代,多重國籍的世界公民,隨時出走,四海為家,在流徙之中他們不僅穿越甚至可以飛越東亞,但這終究是資源的問題。缺乏資本的出走者,很可能就是過去投奔怒海的內地人、越南人,以及現在的敘利亞人:必須押上性命出走者,往往就是那些無力捍衛居所的人。
大陸的「史上最牛釘子戶」;台灣苗栗縣大埔拆遷事件;香港的馬寶寶、深水埗、衙前圍;東京都心一再被驅離的野宿者。這樣的故事像極長壽處境喜劇般,一再重複上演,夢想中的彼岸始終無法抵達,如果說東亞人擁有共通的現實經驗,容身之處的缺失也可算一種。宮本隆司鏡頭下的《九龍寨城》是一切消失居所的象徵,從高處跟遠處看,九龍寨城彷彿墜落沙漠中央的UFO,招牌與窗戶密集得詭異,像從來不應存在於世上的地方——在拆毀居所以前我們必須先抹消它存在的理由,據說寨城日久失修、衛生惡劣、治安不靖,罪惡與細菌以同樣的速度滋生,因此寨城必須消失,如同之前和之後消失的無數居所。在熟悉的地標每每被當成廢物毀棄的荒蕪之地,曾家偉仰頭90度找到他的《新地標》,樓房牆壁一下子成為平地,晾衫架、冷氣機因為抵着天空而顯得陌生——我們無法制止家的消失,於是無可憑藉,只能永遠在陌生的地景、暫借的地標之間漂流。
他者如鏡子,《九龍寨城》映照出一切死居所的靈,那王國鋒《愛》呢?最初我輕易把它的主題誤讀為中國解放軍,原來王國鋒以朝鮮項目聞名,他獲朝鮮中央政府批准,五度前往平壤進行創作。《愛》分成五幅獨立照片,由大至小排列,以百計朝鮮軍人整齊鼓掌的宏大場景經過四輪裁剪及放大後,剩下一名女軍人的臉部大特寫,表情顯示她因為某種緣故極端感動,直接暴露並嘲諷極權主義國家建構國族神話的手段。可是任何人面向自由的國度批判極權,終究免不了淪為一種空洞的姿態,到最後除了使「自由」的人民自我感覺良好還有何助益?我們能否在千人一面的朝鮮軍人身上看到自身的面影,能否看出北韓閱兵與奧運、世界盃、甚至聖誕節光棍節情人節母親節的相似性,難道所謂自由陣營的國家與資本機器沒有通過各種儀式和輿論,嘗試形塑一種高度同質的集體(無)意識嗎?
小泉明郎《一個美麗下午的劇場夢》和崔廣宇的兩件作品《城市按摩:美麗的髒泡泡》、《隱形城市:台巴黎・約克》把目光對準其身處的社會,以陌生化為手段放大社會現象,自省精神較為明顯。小泉明郎請來演員以幾可亂真的失序行為介入社會情境,《一個美麗下午的劇場夢》的設定相當簡單,就是讓演員在東京地鐵的列車中哭泣。最初只是低聲啜泣,周遭的乘客慣性地無視他人「不當」的情緒,藝術家要求他慢慢加大聲量,到了最後一鏡演員的嚎哭終於令其他乘客不安地離開車廂,只是由始至終都沒有人試圖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忙。如果只是指出東京人冷漠僵化的話,作品未免流於單薄陳腐,但雙頻道的錄像裝置拼出一列完整的車廂,顯示坐在哭泣者對面的年輕女子,一臉善良的她好像意識到他的痛苦並願意與之分擔;錄像卻暗藏提示,女子在女性專用車廂,實際上並非與哭泣者身處同一時空。故事裡陌生者終究沒有帶來救贖,但她的存在總算保留了安慰的可能,無人顧念的哭泣者或許終於在故事以外遇見他的撒瑪利亞人。異鄉人無法在任何地方尋得歸宿,可倚靠的也就只有處境相近的鄰舍,這正是作為實踐課題的東亞之意義所在。
(原刊於三角志第56期)